第3章 書齋密談

  天安門外的前門大街上,大學士穆彰阿府邸;儘管已是二更時分,大廳裡依舊燈火通明。

  如今位極人臣的穆彰阿,正在廳堂中焦急地踱來踱去,繞著大廳不知走了多少圈。

  一個老家人看不過去,走上前叩了個安說道:「稟大人,小人三天前就將您的手諭面交李大爺,他老人家看完回答說今天夜裡會來向大人報告;請大人先坐下稍待片刻,小的再跑一趟,往他老人家府上瞧瞧。」

  穆彰阿聽了老家人的話,才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說:「免啦!把這兒的燈熄了,待會李先生若來,就請他直接進東廂房找我。」

  穆彰阿剛說完,就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大廳,往東廂蹣跚而去。

  剛進書房沒一會工夫,老家人就在廊上大聲報著:「稟大人,李先生求見。」。

  穆彰阿一聽,迫不及待的自己推開了門,拉著走廊上一個身著藍布大褂的青瘦青翁往房裡走,嘴裡還直唸著:「島民兄!辛苦了,快進來,先坐下再說。」

  然後回頭吩咐門外:「待會把茶沏好擺著,帶上房門;從現在起,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。違者嚴懲,聽清楚了沒?」

  老家人應了聲後,立刻端上茶碗;寬闊的書房裡就只剩穆彰阿和他兩人。那老頭先開口道:「大人,您交辦的事……」不料話才開始,就被穆彰阿低沉的聲音打斷。

  「島民兄,我最後一次提醒你,往後再讓我聽到什麼大人小的之類,咱們就別再見面了。」

  那老者聽了這話,笑著回答:「鶴舫弟,既然你堅持,那老哥我可就不客氣了。說真的,文謅謅的也不合我胃口。」

  穆彰阿笑著也說:「沒錯、沒錯,這才算兄弟嘛!」

  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穆彰阿,何以會對一個默默無名的老頭子稱兄道弟?更何況這老者一看就是個漢人,其實中間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
  去年這時朝中漢官,見御史陳慶鏞上奏請斬穆彰阿;事雖不成,但對英簽約的滿官琦善卻因此被罷黜。

  於是大家打鐵趁熱、樹倒眾人推,紛紛上書表態;就算鬥不倒穆彰阿,也能賺個正直敢諫的美名,何樂而不為呢?

  可是道光皇帝深諳其中奧妙,為了維持朝中滿漢平衡;就把所有諫表留中不發,私下裝箱令內臣賜交穆彰阿。

  穆彰阿得了這賞賜,回家打開一看,知道皇上迫於清議,可能會棄車保帥;也就是他將步琦善後塵時,急得當場眼冒金星,頭向後倒昏死過去。

  家人發現後連忙向宮中報告,大內也欽令太醫往府邸診治。

  可是一連三天,穆彰阿雖然醒了過去,神識也還清楚;但就是不下了床,看來進氣少出氣多,已經是迴光返照,家人連壽衣都替他穿好了。

  不料這天中午,一個漢人走方郎中,上門來自稱他有祖傳秘方可包醫這毛病。

  家人們以為太醫都治不好,這老頭穿著打分又不像樣,就忙著趕他出去。

  不料吵鬧時驚動了病入膏肓的穆彰阿,心想反正御醫也沒法,死馬當活馬醫,給他試試也無妨,無效也不過就是一死。

  只見這郎中,既不開方,又不抓藥,單是從隨身背著的箱內,拿出一把既利且薄的匕首,在燈上來回晃了幾下。

  然後拉開穆彰阿的衣袖,從左手上切了個小口,讓他流了兩大碗鮮血,再抹上金創藥後包紮起來。

  說來也真叫人難以置信,臥病在床多天的穆彰阿,高血壓的毛病立刻不藥而癒,而且當場就可以下床走動了。

  這郎中自稱姓李,名瀛生,表字島民,福建漳州人士,在河北京師一帶行醫多年。

  穆彰阿為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,就留他在府邸做客。

  恰好這時朝中多事,可謂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漢官大學士王鼎,素來和穆彰阿不和。

  有天夜裡皇上宴請眾卿,三鼎借酒裝瘋,指著穆彰阿鼻子大罵:「你遣林則徐遠戍新疆,必是奸相秦檜再生。」

  皇上明白他在指桑罵槐,暗諷自己是宋高宗昏君之流。但道光皇帝只是裝做不知,笑道:「卿醉矣!」就遣內侍扶出。

  次日朝中,王鼎當廷面諫,皇上還是不理。

  王鼎一怒之下,回家後竟效史魚屍諫,草書置懷,閉閣自縊;想藉此換個留名青史的機會。

  穆彰阿明白這遺書呈上去,即使皇上有心迴護滿官,迫於清議,也必將演齣「揮淚斬馬謖」的戲碼,藉以平漢官之怒。

  就在走投無路之際,做客家中的這郎中,再次救了他一命。

  原來李瀛生想了個妙計,要穆彰阿在軍機處找個親信官員,去向王鼎的兒子騙說:「上怒未解,若以此奏,則卹典不可得;汝亦終身廢矣!」

  穆彰阿得此妙計,馬上差軍機大臣陳孚臣去辦。

  果然王鼎之子中計,燒了那封遺書,另寫一份上奏。

  道光皇帝明知王鼎暴卒,其中必有內情;但穆彰阿處理得天衣無縫,而且又正中下懷;所以也裝糊塗,按例優卹王鼎之遺族,不再理會這事。

  穆彰阿兩次生死交關、千鈞一髮之際,都賴這郎中出力相救,才得以安然脫身,至今仍位極人臣。對這救命恩人,他不知要如何相報;於是強迫李瀛生與他從此兄弟相稱。

  當然,這老頭也成了穆彰阿幕下最親信、也最敬重的清客。

  「鶴舫弟,你遣人捎來的信我收到了,這三天我也上刑部和吏部好幾趟,總算對這案有了點頭緒。」

  穆彰阿聽李瀛生這麼說,馬上接道:。

  「島民兄,不瞞你說,在朝中老弟我可是樹大招風。

  漢官集團中,尤其是這些御史言官們,動輒找我麻煩。這回陳慶鏞那老賊的奏章,皇上批交我處理。

 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,別瞧我人前人後風光的很,只要一回弄不好,可就有個好受的。

  你看對英之戰,主戰的林則徐、主和的琦善,兩邊全無好下場。

  所以這樁台灣匪首郭洸侯的京控案,看似小事,卻也馬虎不得。第一不能忤逆上意,第二最好也別得罪漢官集團。

  當然,八旗是咱們的根本,也不能不照應一下。」

  李瀛生稍微沉思了會,開口說道:

  「這郭洸侯祖上來台雖已三代。但依律令,台灣府因係新附,且遠處海外、文風不盛;故台灣秀才赴福建鄉試,舉人中有一保障名額。為防閩南各府士子鑽漏洞,在台設籍應考,所以規定極嚴。。

  因此郭洸侯迄今籍貫仍屬泉州,勉強算來和陳慶鏞是同鄉。可見奏章上所言,郭洸侯投宿會館、陳慶鏞捉拿欽犯;哪有這麼巧的事,想必只為掩人耳目而已。」

  穆彰阿先是點頭,忽然又不解的問:「說來這事也怪。郭洸侯既然自己到了北京,要京控自己來就是了,何必繞這一大圈呢?」

  李瀛生聽了這一問,笑著說了:「鶴舫弟,這當中奧妙,說來可話長了。百姓遭受冤抑,在地方上無法得伸,依律可以上京控告。

  而京控有兩種方法,第一是向三法司檢舉。三法司就是都察院掌官員違法糾彈,大理司最後覆核重大刑案,刑部主管各省刑案准駁。

  不過刑部與大理司,只對皇上交辦的大案不敢怠慢;至於一般百姓越級上控,他們身在官場,當然是迴護疆吏。

  而督察院收到百姓申訴,須先查明方得向皇上題本,糾彈失職官員;但一經訪查,疆吏必也先知而預作手腳。

  所以向三法司京控,只是替三法司官員,製個向疆吏索賄之藉口罷了;這條路是行不通的。」

  穆彰阿的父親廣泰,嘉慶年間官拜內閣學士,又當過右翼總兵,所以他自幼即在世家環境中成長。

  雖然進士出身的他,四書並不陌生,八股文也很嫺熟;但對苛煩苦擾的律令,也和科舉上來的大臣一樣,根本是完全不知,以致任由胥吏胡為。

  第一次聽到這番言論,確實有點好奇,於是繼續追問:

  「你說有兩種法子京控,那另一種是什麼?」

  李瀛生見穆彰阿對這事有興趣,就接著再說:

  「另一種就是直接向皇上告御狀。像戲裡演的那樣,把狀紙頂在頭上,乘皇上路過時跪下喊冤。

  不過這法子一樣行不通,一來皇上深居大內,極少出門。

  二來皇上所經之處要先淨街。依大清律令『衝突儀丈者死』,百姓告御狀必然犯駕;一旦皇上受驚,侍衛必要被責。

  所以想告御狀的小民,絕對會先被侍衛當場擊斃,當然還是死路一條。

  不過大清入關後,為革除前朝積弊以示關切民隱,設了個通政司,特准百姓告御狀。

  但負責官員動輒巧立名目,以奏章不合格式駁回。其實這也無可厚非;否則天下之大,皇上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會被累死。

  這通政司與三法司實在差不多,全是聾子的耳朵,擺著好看罷了。

  另外入關之初,在順治年間,朝中曾定『叩閽』之法,就是百姓有冤,可直接向宮門呈訴,由奏事直呈帝前;還在長安門下將規則立碑示眾。

  可惜到了康熙七年,又被聖祖廢除了。以聖祖之精明幹練,猶不堪此擾;百姓京控之難,可想而知了。」

  一大段話聽得穆彰阿恍然大悟,於是他又向李瀛生請教:。

  「島民兄,依你之見,陳慶鏞有心照應同鄉,才上這奏章。以盤獲匪首為名,暗行京控之實。。

  如今皇上將此案批交於我,只吩咐我細心查辦,卻沒什麼明白的指示;我該怎麼做才好呢?」

  李瀛生早知此問方是今晚來此的重點,因而胸有成竹、不疾不徐地答道:

  「鶴舫,對英戰後,你與漢官集團不睦,如今雖官居首輔,皇上對你也還眷顧。

  但人無遠慮、必有近憂。陳慶鏞也算漢官中的言官首腦,我看還是賣他個面子較好。」

  說到這李瀛生忽然壓低了聲音:「何況皇上與太后間的事你也清楚。皇后鈕祜祿氏死後,皇上違竹祖制,生前就立她生的皇王子奕詝為太子。

  但奕詝軟弱無能,若非愛屋及烏,不可能入承大統。一旦日久情薄,太后與皇上又都愛文武雙全的皇六子奕訢,漢官們也全押寶在他身上。

  他日聖上西歸,和珅殷鑑不遠,可別掉以輕心啊!」

  這會兒換穆彰阿緊張了。乾隆皇帝名喚弘曆,生母良妃衛氏出身微賤。幸而他運氣不錯,得祖父康熙皇帝寵愛,養在宮中;生父雍正皇帝因此將他交格格鈕祜祿氏帶領。

  當皇子時,他上鈕祜祿氏那兒請安,遇見個小宮女正在池邊梳頭,雪白的頸項中有粒黑痣;好色的弘曆忍不住,竟從她背後一抱。

  小宮女也沒想到宮中有人如此大膽,卻又看不到是誰;就用手上的梳子向後一敲,弘曆臉上立刻添了道梳齒之痕。

  等會鈕祜祿氏見到弘曆的臉破了相,生怕此事張揚出去,不僅弘曆要倒楣,自己教子不嚴也要受累。於是偷偷令人殺了這可憐的宮女,弘曆為此事深感良心不安。

  登基多年後,高宗有次出驆在輿中,奏報有要犯脫逃。他一怒之下,就誦【論語】「虎兕出於柙」。

  扈從校尉皆不知上意為何?只有一人答曰「典守者不能辭其責」。

  高宗聽了後心情轉佳,就問知此人名喚和珅,籍屬正紅旗,官學生充鑾儀校尉,因此即刻升他總管儀仗。

  坊間盛傳和珅日後受高宗不次擢升,位極人臣而權傾當時,全因他頸中也有粒黑痣。

  高宗以為是那宮女投胎轉世,所以官運亨通,備受寵幸。對這些無稽之談,穆彰阿當然興趣不大。

  至於說高宗有餘桃斷袖之癖,如漢文帝賜鄧通銅山,哀帝禪位董禪般對待和珅,穆彰阿也不同意此說。

  想和珅見寵時,高宗已年過花甲,縱有龍陽之好,亦不可能沉溺至此。

  穆彰阿以為和珅必和他一樣,以善窺上意、處事逢迎而見寵。

  不過儘管乾隆生前,和珅如何弄權,朝中黨羽再多;一旦高宗駕崩,甚至他與嘉慶皇帝是兒女親家,終究不免被下獄賜死。兒子豐紳英德因娶了皇十女和孝公主,才能保住一命,僅遭斥退而已;但一族之人沒落至今也無法再起。

  穆彰阿明白李瀛生言外之意,是要他趁當權時廣結善緣,以免後患。沈思了片刻才說道:

  「島民兄是說功高震主,日後新君登基必先殺老臣立威,這事我也想過。其實無論是皇三子奕詝、還是皇六子奕訢入承大統,我看自己都是在劫難逃,就依你說的吧!

  不過陳慶鏞這老賊可不含糊,奏章並非只為郭洸侯鳴冤,還牽連閩台文武官員一大群,辦來也相當不容易喔!」

  只見李瀛生笑著說:「鶴舫,承你看得起,和我這老朽兄弟相稱,這事就交在我身上。只是本案中有些關節,我還捉摸不出。這樣吧!三天後同時同地,老哥我再來見你,放心等我的消息就是。」

  穆彰阿碰上這難題,一時也拿不出主張;就依他的話,過三天再說了。

   原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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