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獨斷天聽

  一看到書桌上各種奏摺,道光皇帝就滿腔不悅之情。

  清朝沿襲明制,無宰相統攝六部,所有政務全由聖上一人專斷。

  明代中晚期後,皇帝大都不理朝政,故淪於宮中閹宦之手;大清立國之初,鑑於前朝之弊,嚴禁宦官干政。

  皇上雖有大學士可分憂解勞,但與外官間終究有些隔閡;所以清代皇帝比起明代諸皇,確實是難做許多,尤其在批閱奏摺一事上。。

  道光皇帝即位之初,每天案牘勞形,身體差點累垮;幸好他以嘉慶舊臣曹振鏞輔國。

  清代雖無宰相之名,但武英殿大學士職權也差可比擬。曹振鏞向皇上建議,如今四海承平,臣下好作危言以邀時譽,故奏摺堆積如山;若罪之則蒙拒諫臭名。

  今後只須奏章程式稍有疑誤,無論鉅細,一律重責;敢言者自然減少。

  道光皇帝用了這法子,以後只在成堆的奏摺中,任意抽閱幾本。見有點畫謬誤,就用朱筆圈出,嚴辭譴責。發出後臣下傳觀,更加小心謹慎。

  因此幾年下來,有效的減少了些官樣文章;但也有些流弊,就是文武百官上行下效,以致朝廷掄才大典,士子之文都只重雕鏤組織,輕忽內容主題,天下文風自此每下愈況。

  桌前厚重的奏摺,道光皇帝又依前例,從中隨手抽出一份,是浙江道監察御史陳慶鏞所上的「盤獲台灣逆首疏」。

  道光皇帝一看上奏者是陳慶鏞,立刻眼睛一亮,於是仔細的看了內容。

  大意是他接獲晉江會館看館人報稱,有一識姓名之鄉人投宿,形跡張皇,言語支吾,恐是匪類。於是他帶同鄉衛千總陳鶴鳴及侍衛周朝邦到館盤查,果然不出所料,正是台灣匪首郭洸侯。

  陳慶鏞令陳鶴鳴、周朝邦將其逮捕,交北城管吏目羅維看管,並取其親筆供詞一紙呈奏。

  又在郭犯身上搜得「呈台灣鎮衙門」訴狀一紙,據該犯自稱本欲在台呈進鳴冤,但苦無機會。陳慶鏞將稿詞原紙封呈御覽。

  道光皇帝在看完郭洸侯的供詞與呈稿後,思緒馬上翻騰洶湧。考慮再三後,就令太監急召大學士穆彰阿入宮面聖。

  何以一個御史的奏章,就惹得道光皇帝如此生氣呢?

  原來從供詞和呈稿中可看出,台灣這海外孤島,從聖祖令施琅揮軍登陸,進了大清版圖百年來,聚眾造反而需動員兵力弭平之民變就不下百次,平均兩年就有一樁。

  過去道光皇帝還一直不解何以會這樣?今天看了奏章,才知台灣吏治之敗壞竟至於斯。

  但是道光皇帝以其九五之尊,要辦此案,飭交刑部嚴訊即可,為何又要召大學生穆彰阿親自入宮呢?這就要從上奏的御史陳慶鏞身上說起了。

  道光即位後即將朝政大事,交付曹振鏞掌理;曹死之後,改由穆彰阿柄國。

  道光二十年,清朝與遠在七萬里外的英吉利國,因為鴉片銷毀和通商與否大動干戈。

  鴉片早在唐代已入中國,但僅做藥用,自明朝起已有人吸食。雍正七年起頒布禁吸令,而這時貿易權為葡萄牙人壟斷,故銷額尚少。

  然至道光年間,英國以印度為殖民地,大量種植並輸入中國;民間吸食者日漸眾多,官員士兵嗜此道者亦不在少數。

  鄂督林則徐上表主張嚴禁,否則十餘年後,既無可籌之餉、亦無可用之兵。

  道光皇帝深感其言辭剴切,於是下詔賜兵部尚書欽差大臣關防,赴粵查禁鴉片。

  道光皇帝痛心鴉片大量輸入,造成白銀不斷流出,所以也贊成不惜與英一戰。

  可是戰事初起,且不論勝敗,光是調動軍隊,就要用上大筆的庫銀。

  鴉片進口後換成白銀輸出,只是細水長流、慢慢消耗,而且損失的錢財全在民間,對道光皇帝而言,無關痛癢。

  然而戰爭所用耗費,多從庫銀而出,且一次支出就是成千上萬;向來節儉的他,這時當然不能忍耐了。

  後來英軍自浙江定海登岸,長驅直入,眼看著就要進渤海、偪白河。戰事不利,北京城危在旦夕,於是諸吏恐懼禍及,頓時廷議動搖。

  道光皇帝接受了主和派之建議,與英人簽定【南京條約】,且將林則徐革職並充軍新疆伊犁。

  滿清皇朝內閣六部全是御用,可是雍正皇帝猶嫌不足,於宮內南書房成立軍機處,非軍機大臣不得與聞;重大政務全在此辦理,內閣僅能庶理一般例行公事了。

  而對英戰爭如此大事,欲戰欲和決定權自然是由道光皇帝一人乾綱獨斷。

  但和約簽定後英軍暫退,朝中大臣皆為林則徐抱屈;卻又無人敢直言皇上措置失當,只有轉移目標,集中所有罪惡於軍機大臣穆彰阿,還有負責簽約的琦善兩人身上,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屬御史陳慶鏞了。

  他是道光十二年進士,籍貫福建晉江,幾乎可說是漢官在朝中的首領。

  道光二十三年,沿海已無英國軍艦蹤影後,陳慶鏞就上疏論政,以為戰事失利,責任全在穆彰阿與琦善兩奸臣,聖上應速斬此二人以申國法、慰民心。

  道光皇帝為了不得罪漢官集團,又屈服於廷議的強大壓力;就把琦善的職給革了,下詔要他在家閉門思過。

  陳慶鏞此舉一鳴驚人,直聲因此震驚海內。而朝中滿官集團首領穆彰阿,雖然聖上對其眷顧甚深,未被這奏章波及;但從此不僅穆陳兩人勢成水火。

  滿漢官員間也為了這事,頓時分立兩派而涇渭分明,朝中自此黨同伐異,成了多事之秋。

  中國自古朝代興替,俱以漢人為主;其他民族,僅能在邊陲割據擾亂,最多只是佔領華北隔江分治罷了。即使蒙古入主中國,建立元朝也不能越百年。

  然而滿族人口稀少、文化落後,帶甲之士不過十萬,卻能統治中國百餘年仍穩如泰山,道光皇帝自然知道原因何在。

  朝廷一方面採高壓政策,用恐怖手段來鎮壓反抗者。揚州十日、嘉定三屠、雉髮令的留髮不留頭、文字獄的株連殘殺,處處讓漢人嚇得噤若寒蟬。

  可是另一方面也用懷柔政策,承襲傳統的科舉取士制度,以功名利祿羈縻知識分子;又去除前朝種種苛征雜稅,用「永不加賦」討好下層民眾。

  道光皇帝沿襲祖制,繼續這種一手執鞭、一手握草的辦法,寬猛並濟。所以對英戰爭後,大清的國勢似乎不像康雍乾三朝那麼興盛;但朝廷在中國的統治者地位,卻是更加的根深蒂固、難以動搖了。

  道光皇帝自幼就隨編修秦承業、檢討萬承風學習漢文,對儒學之精不遜於朝中士大夫;他深知漢人、尤其是讀書人之心態。

  在科舉制度下,學而優則仕,官位是唯一奮鬥的目標,也是老百姓崇敬的對象。仕途得失就代替了一切理想,而理想不過是做官的手段與階梯罷了。

  讀書人除做官外別無二路,所以文章一定要美,言論一定要高,這樣自然有官可做,社會上人人推崇;至於內容是什麼就沒必要討論了。

  反正為文目的在傳世留名,只要淋漓痛快、激昂慷慨、鏗鏘有聲、自鳴清高,以聖賢之徒自居、以放言高論炫世就夠了,做不做得到干我何事?邊疆大吏林則徐如此,朝中言官陳慶鏞也不例外。

  所以陳慶鏞的奏章,道光皇帝可不敢馬虎,如今漢官力量早已可和滿官分庭抗禮;而大學士穆彰阿籍隸滿州鑲藍旗,現在任職首輔,與漢官集團間關係如此緊張,陳慶鏞這一奏章上得正是時候。

  道光皇帝想到這裡,原本看完郭洸侯訴狀時的憤怒,頓時一掃而空。他靜靜地坐在桌前,等著穆彰阿前來進宮面聖。

   原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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