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論對任何人來說,所有語言裡最重要、也最甜美的聲音,大概就是自己的名字了。

  很多人或許會有和我一樣的經驗,以前上課時在台上老師不管他說的是詩云子曰、三皇五帝,還是一二三四、ABCD;坐在台下的我們,始終都能以不變應萬變,不是魂飛天外、神遊四方,就是面見周公、大睡特睡去也。

  可是只要一聽到老師叫到自己的名字,無論你的座位再遠再角落,或老師的聲音再小再細,立刻就像孤魂野鬼遇上了收魂令,乖乖回到課堂上來。

  所以不管你的名字是張三李四,還是阿貓阿狗,命中註定這幾個字就要伴你一生,成了難以抗拒的「個人專屬收魂令」。

  把自己名字當寶貝,不但我們老中如此,就是老外也一樣。能善用這個法寶,往往能為自己帶來數不完的鈔票。

  例如美國的鋼鐵大王卡內基,他雖然是以經營鋼鐵廠聞名,但他對鋼鐵的認識卻絕對比你我高不了多少。

  不過卡內基深知名字對人的吸引力甚大,靠著這項獨門絕學,就像抱著一個聚寶盆一樣,風生水起,美金直直來。

  例如卡內基在美國賓士凡尼亞州所經營的鋼鐵廠,原本有一條專門用來運煤的鐵路,卡內基想把這條鐵路賣給當地的鐵路公司──賓州鐵路公司,可是這家鐵路公司的老闆湯姆生,早就對外放過話,他堅持所有鐵路都要自己興建,絕對不准買什麼運煤運鐵的爛鐵路。

  卡內基聽到了這消息,既沒有打算放棄,也沒有任何招攬動作,只是把他在賓州首府──匹茲堡,剛落成的煉鋼廠取了個新名字,就叫「湯姆生煉鋼廠」,過沒多久卡內基去賓州鐵路公司時,很輕鬆地就高價出脫了這條湯姆生原本口中的「爛鐵路」。

  不過卡內基了解人們愛「名」的心理,可不是成年後老謀深算的經驗。早在他念小學時,就曾用過這種心理戰,化解了自己的經濟危機。當時卡內基養的母兔生了一窩小兔,但兔窩裡食指浩繁,沒幾天草料就不夠了。

  人小鬼大的他,立刻出了個鬼主意,把附近的小朋友全找了來,告訴他們如果肯去摘些蒲公英來餵兔子,他就以他們的名字來為小兔子命名。

  於是這窩原本餓得該重歸上帝懷抱的小兔子,一下子全又脹得要去天國報到,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有了些「約翰、瑪麗」的洋名。可見不但大人對名字有自戀心理,連小孩也對這種吸引力難以抗拒。

  人類愛「名」的心理,其實是不分古今中外、男女老幼,為了要讓自己的「名字」流芳萬世,就算是口袋裡的鈔票少了一大堆也在所不惜,甚至只能用「衣袋漸寬終不悔」來形容。

  看到很多廟裡一樑一柱,乃至一磚一瓦上都鐫刻著捐款贊助者的大名;或是前面提到賓州鐵路公司老闆湯姆生,高價買來自己原本認定的「爛鐵路」;即使是最會善用人們愛名心理的鋼鐵大王卡內基,日後也捐出了自己平生賺來的大半家產,成立了「卡內基基金會」與「卡內基大學」。

  看來如果能善用這種心理弱點,對人類社會的文化傳承或繁榮安定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。

  但也就因為大家都有著愛名之心,一旦遇上了同名之人,就算不會對當事人造成什麼困擾,恐怕也會讓人心裡有點疙瘩。

  這種情形老外或許司空見慣,反正他們的名字都差不多,甚至老爸叫約翰,兒子也叫約翰的事也很常見;頂多是用大約翰、小約翰、老約翰,再不然死約翰、臭約翰都可以區分。

  但對講求倫理的中國人來說,為尊者「諱」、為親者「諱」尚且不及,一不小心直呼了他們的名諱,還都要口稱「罪過、罪過」;如果與老子、長官,甚至和國君同名,豈不太大逆不道了嗎?

  就拿古代來說,明代號稱「明前七子」排名第一的大詩人李夢陽,明武宗即位之初,與尚書韓文密謀彈劾權閹劉瑾,因而被下獄多年,直到劉瑾死後,才被外放到江西擔任提學副使。

  從這些事蹟看來,這位大詩人應該是正直不阿、氣度恢弘的翩翩君子才是。然而一旦遇上了同名同姓的冒牌貨,仍不免出現了下面這段精彩的妙問妙答。

  話說李大詩人到了江西時,地方上的秀才全都手持名帖,恭敬地前來拜會這位全國知名的督學大人。

  李夢陽見了這情景,剛開始也很高興,可是他把這些名帖隨便一翻,心裡就有些不舒服了。

  原來這些秀才中有個人在名帖上,竟寫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「李夢陽」,喚他向前仔細一看,又見他衣衫襤褸、蓬首垢面,督學大人心中更不爽了。

  心想「這個酸丁明知本官在此,又與本官同名卻不迴避,若不好好教訓一下,以後天下姓李的,不都敢大言不慚地敢叫『夢陽』嗎?」

  不過督學大人說什麼也是名躁一時的大詩人,就算再生氣總不好當面發作吧!於是他心生一計,當著眾人之面,把這窮酸秀才叫到跟前,出了一個對子要他對。

  上聯是「藺相如、司馬相如,名相如,實不相如」,意思是說藺相如一心為國、功在社稷;而司馬相如則是靠宦官引薦給漢武帝,又曾企圖休掉卓文君。兩個人名字雖都叫相如,人品卻極不「相如」。

  言下之意則是你這酸丁雖和本官同名,但又怎能與我這大詩人相提並論呢?

  這窮秀才知道督學大人出這對子,一方面是誇耀自己的才華;一方面也是藉機奚落自己。幸好這窮秀才也不是省油的燈,立刻還以顏色,他對的下聯是「魏無忌、公孫無忌,彼無忌,爾亦無忌」。

  意思是說信陵君魏無忌竊符救趙,連太史公都佩服讚嘆;而到了唐代公孫無忌輔佐唐太宗平定天下,同樣名叫「無忌」,古人都不忌諱了,你若忌諱,也只是證明自己氣度狹窄罷了!

  督學大人本想戲弄一下窮酸秀才,不料反被將了一軍,不免半喜半怒。

  喜的是這秀才雖然貧困狼狽,但才華與機智顯然不差,和我同名同姓也還恰當;怒的則是這秀才和自己性格差不多,未免有些恃才而驕,日後恐怕會和我一樣,在官場上多受些無謂的折磨。

  於是督學大人又出了一句上聯:「杜詩,漢名士,非唐朝杜甫之杜詩」,意思是說漢朝有個名士叫「杜詩」,並非唐朝杜甫之杜詩。

  言下之意是說:我出的上聯只是考考你的才華,和你的名字忌不忌諱無關,藉機給自己一個台階下。

  窮秀才一聽,督學大人雖然還想狡辯,但總算是有點向自己道歉的意思。於是立刻也又對了下聯說:「孟子,吳淑姬,豈鄒國孟軻之孟子」。

  意思是說以前吳國的淑姬被稱為孟子,和被稱為亞聖的孟子也不一樣;而言下之意則是:我並沒說你在不在意取名有忌諱,我也只是對個下聯而已。

  李孟陽一聽這秀才兩次對上了自己的「絕」對,而且用典恰當、不亢不卑,文采和我這李夢陽毫不遜色,不禁連聲讚嘆。

  於是親自為這位秀才斟酒道歉,也成了一場同名同姓者的千古佳話。

  古人這種同名的忌諱,到了今天民主時代,一切又都變成百無忌諱了。

  像從前台北有個老芋伯,異想天開地竟把自己的寶貝兒子取名叫「中正」,女兒則取名叫「美齡」。

  當然,「『中正』何人也,『美齡』何人也,有為者亦若是。」如果為兒女取個與偉人一樣的名字,希望他們也能這樣又偉又大,應該也能算是美事一樁吧!

  不過別人給孩子取名叫「中正」、「美齡」的,可能還無傷大雅;但這位老芋伯的姓卻不太一樣。人家有《百家姓》上有幾百個姓他不去姓,偏偏要跑來和我小管同姓,連名帶姓說起來當然就不太美了。

  你想「中正」何人也?「美齡」何人也?老芋伯你抄襲別人的名字也就算了,還斗膽要去「管中正」、「管美齡」,你老先生到底算哪根蔥嗎?

  後來「管中正」與「管美齡」進小學後,兄妹倆的大名果然轟動全校,據說還引起了一位在情治單位服務的同學家長關切,專程邀請為這兩個小朋友取名的老芋伯「談談」。

  不過我這位老鄉兼同宗,脾氣顯然還真得了山東人的真傳,堅持小朋友行不改姓、坐不改名,除了「中正」與「美齡」之外,他就是誰也不「管」。

  幸好事後證明,果然也只是這位情治單位的工作人員多心,天下人叫天下名,誰規定若是我小管的同宗,就不准和別人同名,那我們取名就太辛苦了吧!況且當事人都不以為意,旁人又何必多「管」閒事呢?

  前些時候總統府接待了許多位大名也叫「李登輝」或「曾文惠」的先生女士,報上刊載的花絮新聞很多。

  例如有些報紙的標題是「李登輝接見李登輝」,另外有位鬚眉男子也叫「曾文惠」;但這些都還不會讓我感到稀奇。令我感慨最深的是有位年輕的「李登輝」,他的父親竟然還是我們總統李登輝的同學。

  像他這樣明知老同學叫李登輝,仍堅持要替兒子取名為李登輝,並且洋洋自得地去面見總統,還毫無顧忌地對著媒體放話。誰要說台灣不是民主國家,我看從這件事看來,像我一樣不服氣的人一定也不少吧!

  從前面這些同名同姓的故事裡,我們就可以發現,「民主」真是一個可愛的制度;縱然它不完美,但我們卻找不到更好的制度來取代。

  你想同樣姓李,在古代只是無心地和一個小小的督學同名,若不是文采出眾,大概早就被修理的屁股開花了。

  但在這民主的社會裡,只要你恰巧姓李,別說為「小犬」取名叫「登輝」沒人管你,家裡真養隻小犬叫「登輝」也不會有事。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,實在應該慶幸,也應該更珍惜這可愛的制度吧!

  原載《中華日報》09.26,1998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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