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生命之花已經撐得夠久,所以也該自然凋謝落地了。雖然那盛開的花並不絢爛,但我很滿意。在如此滿足而沒有絲絲遺憾下,能夠給生命劃下休止符是很美的,我很感謝上天的安排呢!
      ──嶺月

  這是作家嶺月阿姨在七月因腹膜癌病逝前,還冷靜的一一親筆寫給所有朋友的信。

  其實在噩耗傳來前一年,有些朋友就隱約知道她罹患了這種極罕見、治癒率也甚低的一種癌症;但她卻不改平日注重儀表衣著,以及笑口常開的形象,絲毫不受病魔影響。

  即使後來接受化療時,她已不再出門或見客,很多人從電話中仍常能聽到,和往日一樣她那真情流露的笑聲。

  所以一切認識她的人大概都和我同感,回憶裡的嶺月阿姨,永遠是那樂觀開朗、福福泰泰的「嶺月阿姨」。

  嶺月阿姨本名丁淑卿,一九三四年生於彰化鹿港,章化女中畢業後考進台北師範學校,畢業後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小學老師。

  結婚後她離開教職,專心做一個家庭主婦,最初只是利用家事之餘,隨手寫些生活雜感向報刊投稿,因深受讀者歡迎而改寫專欄,後來她的寫作重心又轉向譯介兒童文學,作品多達一百多本。

  但她最膾炙人口的作品,還是她自己創作,而由文經社出版的兩本自傳式小說《老三甲的故事》與《聰明的爸爸》。

  《老三甲的故事》是記載她於一九四七到五○年時,就讀彰化女中一年甲班到三年甲班的生活點滴。

  對戰爭期間成長的那一代青少年,家裡說的是台語或客語,學校裡則先教日語,後來又改教國語的巨變時代,許多人的記憶也因而模糊混亂,甚至不堪回首。

  透過《老三甲的故事》,喚起了許多人舊時的記憶,因而本書不僅在七年前風靡一時,至今也仍是長銷書。

  不但曾獲中華民國兒童文學學會「好書大家讀」推薦,也獲「中國時報開卷版」推薦,是戰後台灣最真實的社會紀錄,也是一本難得叫好又叫座的自傳式小說。

  《聰明的爸爸》則是《老三甲的故事》的姊妹作,在老三甲裡因篇幅限制,以致著墨較少的當時台灣人家庭生活,書中則做了真情補白,因而與《老三甲的故事》一樣,出版後也曾轟動一時。

  日本殖民政府在大戰末期,為了摧毀台灣人逐漸啟蒙的自主意識,因而更加瘋狂的推行「皇民化」政策。

  一個書香門第家庭面對軍國主義政權的壓迫,嶺月阿姨藉著主角(當時的國小女生)的童稚眼光,陳訴侵略者的種種暴行,是一本難得一見針對青少年所寫的歷史小說。為那悲情苦難的時代,留下了可歌可泣的見證。

  當然,嶺月阿姨精通日文,一生中大多數的寫作時間,也都用在翻譯日文小說上。因為她最重視兒童與青少年的教育問題,所以翻譯的作品,也幾乎都在童話與少年小說的範圍內。

  例如日本女小說家井上明子,她的代表作《女生的交換日記》,就是透過嶺月阿姨的譯介,台灣青少年才有機會讀到這部真情流露、又不失童心的少年小說。

  其他像是在九歌出的《巧克力戰爭》與《待做功課股份有限公司》等,也都是這一類型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書籍。

  文壇裡輩分極高的嶺月阿姨,在我們這些晚輩的編輯眼中,則是位既有高尚人格、又具淵博學識的前輩作家。

  她的個性積極又樂於助人,只要一發現佳作或有潛力的新人,總會熱心主動的大力推薦;但她卻再三要求我們編輯必須保密,絕不要讓被推薦者知道是她所為。

  因為她認為這樣做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,達到文學薪火相傳與教化人心的功能,絕不是做為施恩或籠絡他人的手段,所以她會要求我們編輯絕對要守口如瓶。

  另一方面受日本教育影響很深的她,平日在衣著打扮與言行舉止上,絕對是一絲不苟、溫文有禮,就像她對自己寫作與譯介時的苛求一樣。

  在她過世前一個月,仍不忘叮嚀早已二十多刷的《老三甲的故事》再版時,要我修正幾處她認為不妥之處。

  在寫作時「嚴」以律己,處事時「寬」以待人,這是嶺月阿姨讓我們最難忘的地方。

  就文學評論的角度而言,嶺月阿姨則是位很關心歷史的作家,從她的代表作《老三甲的故事》與《聰明的爸爸》就可看出。

  她認為台灣人應關心台灣人的歷史,應知道過去發生的事,文學創作者也應盡量朝這個方向努力。

  幾年前我有一篇得獎小說,在集結出版後因銷路有限,之後在創作這類題材時,腳步就放慢了許多,她知道後就用很罕見的嚴厲語氣告誡我:

  「如果歷史沒有遺忘台灣,台灣人就不應遺忘歷史。」

  在她的「威脅」和鼓勵下,雖然我知道囿於才學,絕不可能創作出《老三甲的故事》這樣她口中自謙的「拙作」,但即使無法成為這樣的作者,退而求其次我也希望自己做個稱職的編輯,甚至只做個單純的讀者,相信她在天之靈也不會再生我的氣吧!

  雖然歷經癌細胞一年多的摧殘,但嶺月阿姨即使在過世前,仍透過電話興奮的告訴我,她正為翻譯一本童書而忙得不可開交,話中毫無「大限將至」的感傷或怨懟。

  或許樂於寫作的她早已透過作品,無論生前死後,都一樣能在字裡行間活躍,讓讀者永遠忘不了她。正如她之前所說:

  「在如此滿足而沒有絲絲遺憾下,能夠給生命劃下休止符是很美的,我很感謝上天的安排呢!」

  有形的生命固然終有結束的一天,但嶺月阿姨卻用完美的人格及《老三甲的故事》等作品,為這世界創造了無形的生命,也為自己劃下了餘音永遠繞樑的休止符。

  原載《中華日報》 12.30,199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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