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二下學期開始,彭道鐸和楊華杏,關係不僅越來越親蜜,態度也越來越公開。

  起初方志上看來還很有風度,一副無所謂,甚至是樂觀其成的樣子。但我認識方志上不是一天兩天了,我知道他才不是那麼看得開的人,事情絕不會這麼簡單;果然再沒多久,方志上就不太對勁了。

  其實在我們這些旁觀者看來,對楊華杏而言,方志上確實和彭道鐸沒得比;不僅外形上如此,即使論氣質、文筆甚至到家世背景,無一例外。

  有一次上文選課時,讀到陸機的文賦中有一句:「綴下里於白雪」;我馬上聯想起他們之間的三角關係,心裡也忍不住要發笑。

  如果說楊華杏和彭道鐸這一對是「陽春白雪」,那方志上就該是名副其實的「下里巴人」了。

  雖然方志上表面還是和從前一樣,經常寫詩填詞,也不忘參加比賽。不過他性情變得極暴躁,動不動就開口罵人。比他好的,他看不慣;比他差的,他又看不起。

  如果沒意外,他一定要輸,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,非罵裁判「瞎了狗眼」不可。萬一不小心,讓他贏個一次半次的,馬上得了便宜又賣乖,裁判還是難逃他「狗眼瞎了」這一罵。

  從前的方志上,只是要立志向上長高;現在的方志上,真的變成了孤芳自賞。沒人肯聽他胡說八道,方志上就整天來煩我,拜託我能抽空賞析他新作的詩,我實在不堪其擾。說真的,我寧願聞他新拉的屎,也不想受這種虐待。

  方志上在以創作古典詩詞為主的草堂社,被彭道鐸壓得風頭盡失;恰好這時以研究佛學為主的慈航社,抱著普渡眾生之心,因而找上了他;如此最好。

  以前他和楊華杏,每次親暱地走在校園裡,被我們這些同學看到;大家總是開玩笑,這對佳人高矮一平均,楊華杏「犧牲這一代,成全下一代」的情操,不愧是民族救星。

  如今方志上若肯看開,真的要斷慾絕念、清靜六根,以青燈木魚、了此殘生,倒也算是功德一樁,以免「禍延下一代」。

  可是方志上顯然沒這麼灑脫;在草堂社裡,他罵別人作詩沒思想、不通禪理,只是一些詩工詞匠;回慈航社中,又罵其他人學佛沒有慧根、全無文采,只配當乩童廟祝。

  你要向他請教作詩,他偏跟你講什麼空靈虛幻;你要問他佛理,他又大談為詩之道;兩樣一起問他時,也更要罵你不懂就別亂問,憑你這種智商,也能聽懂我的回答嗎?

  本來大家總以為他快瘋了,只有我一個人獨排眾議,顯然大家全都看錯;他哪裡是快瘋了,他早就已經瘋了。果然沒多久,方志上的言行越來越怪,到了大三之後,終於被學校……

 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。方志上把我剛從洗衣店拿回,那一百零一件的西裝套在身上。

  我身材也只是中上,可是西裝被這矮子一穿,馬上變不倫不類。袖子太長遮住了手,像是古裝的水袖;下擺又拖到膝蓋,好像洋人的燕尾服。

  這三寸丁也真可憐,穿上龍袍也只能扮太監。我笑嘻嘻地問他:

  「穿這麼稱頭要上那兒?」

  方志上的回答,馬上讓我不敢再笑下去。他一直重複嘀咕著:

  「我報告寫完了,我要去跳舞。」

  雖然他幫我寫告,我很感激他;不過我已答應楊華杏要看好他,別叫他去掃大家的興。所以我耐下性來,跟他說上一段「天涯何處無芳草,老婆何必班上找」的至理名言,拜託他別去攪局;可是他好像全沒聽見,依然對著穿衣鏡在打領帶。

  我看此計不成,只好改變戰略。告訴他中文系別的好處沒有,就陰盛陽衰這點不輸人;班上女生多的是,不然學妹中好的也不少,換人試試也無差,何必單戀一枝花。

  但是方志上依舊充耳不聞,好像我說的全吐番話一樣;嘴裡還不停嘀咕著:

  「我報告寫完了,我要去跳舞。」

  我被這傢伙的頑固,弄得無計可施,只好拿起報告,不客氣的說了:

  「那你把報告拿回去,大不了我自己寫就是了;但這舞會是同學們四年來最重要的一次活動,很有紀念價值,拜託你別去鬧好不好?」

  可是方志上只是把報告接過去,對摺後硬往西裝口袋裡塞,嘴裡仍嘀咕著:

  「我報告寫完了,我要去跳舞。」

  一面說一面要往外走,我只好用身體擋在門口。這個不滿五尺的小冬瓜,竟然不自量力,拿著拳頭猛往上揮,結果全落在我胸膛上。我不耐煩的推了他一下,這小子就坐到地上去了。

  我以為這樣就能讓他打消念頭,沒想到這矮子竟學我剛才那樣,拿起椅子就往我這衝來,這次我是真的生氣了。

  從小在眷村起,我就不曾以大欺小的對他動過武,這回是你自找的,可也怨不得別人。

  我隨即用手撥開他的椅子,再學水滸傳裡的西門慶,飛起右腿,對著武大郎胸口,不輕不重地給他來上一記「窩心腳」。

  方志上被我跩到床上後,總算靜了下來,不再敢往門外走了。起先我還擔心可別出「腳」太重,真的弄傷了他。幸好看他身上似乎沒什麼異狀,只是嘴裡仍不忘小聲的說著:

  「我報告寫完了,我要去跳舞。」

  不過人還是乖乖的躺在床上,不敢再起來了。我也懶得聽他嘮叨,就把椅子放回桌前,坐下來想著如何重寫報告。

  一專心下來,就忘了別的事;忽然我眼睛一瞄,看到方志上還沒關上的抽屜。糟糕!教官和他老爸交代的,剛才我出去就是要抓他回來吃藥的。

  我想站起來拿藥過去給他,但腦後就聽見「呯」一聲巨響。我掙扎的想繼續站起來,但就是沒有辦法。接下來的幾聲,也就……

  原載《中華日報》03.11,199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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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管仁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