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出三篇「拙作」後(形容詞非自謙詞),我們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。可是有天下午,這姑娘又怒氣沖沖的來興師問罪。她給了我一疊影印稿,問我是怎麼回事?

  我隨手一翻,原來是我那些狐群狗黨,閒著沒事,把我們寫的六篇小說,影印成了一冊。我笑著說:

  「沒什麼嗎?我們寫得不錯,自己人捧場,大家影印來看看,無傷大雅嘛!」

  她冷冷的回答:「是啊!你當然會說無傷大雅;拜託你看看前面那篇序,本姑娘倒以為是鄭衛之音。」

  我沒注意到什麼時候多了篇序來,再仔細一看,原來不知那個好事者手癢難耐,為這些作品寫了篇序。

  大意不外乎讚美姑娘她才非普通。能將同樣一人寫成近似一人。俗話說:「巧婦常伴拙夫眠」,特別提醒我切記!切記!也呼籲她切忌!切忌!

  此人評書功力確實不凡,能一語道破我和她的才華高下。然而結尾處未免多嘴了些,難怪惹她不高興。

  這時我自身難保,只能一再解釋與我無關,絕非本人授意;但她依舊餘怒未消。不過有了這次意外,以後她也正常許多,很少聽她再談什麼《紅樓夢》了。

  專科畢業後,她先插班商學院,再進證券公司上班;沒多久,又嫁了個常誤妾期的××賈。不僅是學以致用,而且又嫁以致用;幸福快樂,可想而知。

  從前我常開她玩笑,白居易〈琵琶行〉中曰:「老大嫁作商人婦」;姑娘你無兄無姊,必嫁四民之末;不料竟然戲言成真。

  然而我自己就乏善可陳了,先當了兩年兵,退伍後置身米珠薪桂的社會裡,為了餬口飯吃,人海沈浮、遍嘗辛酸。終於在而立之年(同學的兒子都已會站立之年),才下定決心,重回大學日間部就讀,而且唸的是冷門的中文系。

  年初一次朋友的婚禮上,我又遇見了她。其他人的身材,因為年齡的關係,在無法向上突破後,大多改為橫向發展;只有她還是那幅永遠不變的「瘦金體」,風景依稀當年。

  我們勉強用了很客套的對話,寒喧了十幾個來回,也簡單交代了自己的現狀。我終於有些不耐煩,在她問起其他人近況時,我又改了杜甫的〈秋興〉作答。

  「同學少年多不見,腰纏萬貫腦腸肥」(原詩為五陵衣馬自輕肥)。她聽到這裡,也鬆開了臉上原本僵硬的笑容,很自然的回答:

  「小管,狼行天下吃肉,狗行天下吃屎,果然你一點也沒變。今天看到你,我特別高與。貴系中那麼多名師都感化不了你,證明並非本姑娘手段不佳,想必是你腦筋有點問題。」

  聽到她話中又出現了「本姑娘」三字,我們兩人就好像重回少年時代,天馬行空、無所不談的一直鬼扯到喜筵結束。

  周圍的人見我們聊得很投機,可是仔細一聽又不知所云,這大概就是我和她之間特有的「紅樓夢囈」吧!

  耶誕節前幾天,我收到了她自製的賀卡,正面除了留白處畫了幾莖枯竹,其他全是娟秀的蠅頭小楷。

  「昔顏魯公、李鄴侯功在社稷,而好談神怪;韓昌黎以道自任,而善駁雜;徐騎省排斥佛老,而好采異聞;門下竟有偽造以取媚者。四賢之長,吾無能為役,四賢之短,則吾竊取之也。」

  反面的毛筆字更小了一號,上面寫著:

  「日昨讀『子不語』,見子才所言,與兄恰似,故錄之以贈。

  妹年幼失怙,因而好勝爭強;自以為考據詞章之學,必勝吾兄;不及者,惟『任性』二字爾。故兄自可優游庋間,而妹只得鎮日與『阿堵物』為伴。

  隋書煬帝紀曰:『十步之內,必有芳草』,貴系中女子,一則好才,二則年幼,絕無妹等寡情勢利之流。以兄之機靈,必可見妹之深意。兄自當審時度勢,切莫錯失良機,日後再作折枝空嘆。

  宋真宗勸學文謂:『書中有女顏如玉』,觀貴系現況,豈虛言哉?妹為兄喜,亦為顏如玉悲。一笑!」

  我拿著這張卡片,反反覆覆的看著上面米粒般大小的字,漸漸的眼裡日益模糊;然而腦中揮之不去的,依然是她那慵懶無賴的神情。

  「我不管,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。從今以後,你就要聽我的命令。本姑娘叫你往東走,你就不准朝西看。知道了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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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管仁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