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運籌帷幄

  穆彰阿端坐在清靜幽雅的書齋裡,仔細聆聽李瀛生對郭洸侯京控案的看法後,心情很激動地說道:

  「以前曾聽過閩籍京官傳言:『各省吏治之壞,至閩而極;閩中吏治之壞,至台而極。』起初我還不完全盡信,如今依你所說,此話該是八九不離十。我看乾脆上書建議,以後台灣納稅就改交本色,以免弊端才好。」

  李瀛生聽完後馬上笑著說:「鶴舫,你是科舉出身,對實務不熟,這事可行不通的。繳穀上倉對附郭地區民眾有利,僻遠農民就吃不消了;況且官方儲存、管理和轉運,也是既不便又浪費。

  所以乾隆四十年台灣知府郁正,才以『民數千萬』;其目的在向漢高祖表態,表明我僅愛財,並無大志。藉貪污賤己以避禍,因開國之君必有多疑個性。幸好大清入關已百餘年,前述二種君王不致再有,這兩類貪污亦不多見。」

  這套貪污起因論,穆彰阿聽來極有興趣,於是又追問:「島民,這兩種貪污起因全在帝王,毋須討論,我想聽聽第三種又是什麼?」

  李瀛生知道穆彰阿有興趣再聽下去,就喝了口茶再接著說:「第三種也是最重要的一種,就是為了應付開支。歷朝官俸都採低薪制,俸祿微薄,不足給用;京官如此,外官更甚。總督正俸比照一品,方支一百八十兩;而七品縣令,少到不足三十兩,如何夠用呢?

  故封疆大吏除正俸外,必收節禮,名目繁多;州縣因此搜刮民間,用以上貢。而京官索賄亦不落人後;外官定期入京覲見,按律須同鄉京官,親自用印具結作保;故『印結費』為貪外官之污。

  貪污制度化後,層層轉嫁、逐級剝削,上下交貪、內外互污。士大夫無人以之為恥,反用【論語】『學而優則仕』、『學也、祿在其中矣』為護身符。儒家思想盛行,士子進學之初,尚未為官,心術即不正矣!肅貪一事談何容易呢?」

  李瀛生說到這裡,忽然停頓了會,才接下去道:「況且,鶴舫,貪污也並非絕對罪惡。讀過【史記.酷吏列傳】吧!

  趟禹為丞相吏,府中皆稱其廉;而張湯為長史所害,死後家產僅五千金,屍體載以牛車,有棺無槨。不貪既為酷吏之防身盔甲,亦即是酷吏之殺人利器。廉官往往自認理直氣壯,故借直聲以自鳴清高。不聽他人勸諫,剛愎自用;總以為他人皆是受賄前來請託。故好興大獄、濫殺無辜。守一府則一府傷、撫一省則一省殘、宰天下則天下死。

  須知當今法令滋彰,多如牛毛;百姓動輒觸法,步步危機。文字獄尤其恐怖;海內士子家藏明代野史者,即坐以大逆,抄家滅族。如因官吏小貪而稍開法網,減少株連屠戮,於百姓士子,其又焉知非福呢?」

  給這些首次聽到的奇怪理論,駁得無話可說的穆彰阿,只好垂頭喪氣地說:「島民,貪官不能治,酷吏又拿他無法,這首輔之職如何安穩做得?」

  李瀛生笑著說了:「其中道理就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了。儒家主張輕徭薄賦,大清最為貫徹。聖祖有『永不加賦』祖訓,確實是滿人以少治多的長久之計。

  然而正供固然按例不增,民間百姓繳納的多是小碇碎銀,成色良莠不一。州縣提解藩庫前須鎔銷改鑄,如此不免有所損耗;且轉運亦需費用,故地方征稅時,依例可加征耗羨。此部分不須提牽上交,故州縣多由此下手。因地方經費拮据,正供又須解歸朝廷,各州縣藉故巧立名目,任意附添、暗加重耗一至四成者,大有人在。

  耗羨當然不能由州縣獨吞,要分『應贈』、『應捐』、『應費』三項;個人用度與機關經費,大多由此而來,貪風因而大盛。雍正皇帝英明有為,下令將耗羨提解藩庫,再支出做外任官養廉銀,其金額甚至有逾本俸百倍者。如此補足國庫虧空,杜絕州縣中飽,官員得以養廉,百姓亦免科派之苦、重耗之累,貪污歪風因此稍遏。

  反觀當今聖上,樣樣皆好,唯一不足則是小器。你想入庫之銀再發出養廉,不等於要他的命。減稅自然庫銀短收,他還能信任你嗎?肅貪必然得罪百官,到時謗議滿身;雍正少年當國,而皇上如今春秋已盛,精明幹練又不如雍正皇帝,能同意你的作法嗎?

  肅貪之後上下交相怨,全落於你一人身上,鼂錯上書削藩,景帝採納後七國之亂提前,故殺之以平眾議。即使真如商鞅治秦般成功,日後皇帝一歸天,仍不免車裂之刑,還落個千古罵名,何苦如此呢?」

  穆彰阿明白了李瀛生的想法,就說道: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,島民兄所言甚是。枉費愚弟空讀了【史記】,竟不知鼂錯商英之鑑,肅貪不提也罷。但郭洸侯一案是皇上交辦,京控又是陳慶鏞代提,草草結案也不可行,確實令人傷透腦筋。」

  李瀛生沒正面回答,只是反問:「鶴舫,如今朝廷倚賴漢人日深,而漢官又全押寶於皇六子奕訢身上。皇三子奕詝若非二兄早夭,又是已故皇后鈕祜祿氏所生,不可能有今日地位。

  但一來皇上可能日久情薄;二來奕訢文武俱佳,皇上與太后同樣鍾愛。三則太后與皇上名為母子,其實相差五歲而已;太后恐奕詝登基後,追究其生母死因;若皇上先走一步,奕詝入承大統恐怕有變,不知你和朝中滿官有何看法?」

  穆彰阿對這問題顯然胸有成竹,馬上就說:「島民,雖然你見多識廣,但宮中大事,道聽塗說做不得準。年初我陪皇上與諸皇子赴南苑校獵,奕訢所得禽獸最多,因而顧盼自喜;但奕詝則毫無所獲,隨從也都垂手侍立。

  皇上深感奇怪,就問了原因。奕詝答說:『時方春和,鳥獸孕育,兒臣不忍傷生命以干天和;且不願以一日弓馬之長,諸與弟爭先。』皇上聽了非常高興,還私下對我說:『奕詝不愧為人君之度。』

  這奕詝大智惹愚,深諳老子不為而為之術;個性與他母親大不相同。咱們滿州人傳位是選賢而立,與漢人嫡長子繼位不同。官廷鬥爭極殘酷,但能繼位者也絕非泛泛之輩;可別小看奕詝啊!」

  李瀛生點頭稱是,但接著又問:「鶴舫,皇上那兒不致有變,但太后也不得不防吧!」

  穆彰阿還是很有把握的說道:「島民,即使太后比皇上活得久也沒用。雍正後大清皇位傳予何人,都由皇上御書寫明,置於殿上『光明正大』扁後匣內。

  嘉慶三十年七月二十五日,先皇崩於避暑山莊,侍衛大臣賽衝阿、內務府總管禧恩取出御書,宣布當今聖上繼位。問題是先皇又沒病徵?如果有病又何以要去承德?為何要攜帶傳位御書?何以又只有聖上一子隨侍?沒多久宮裡太后也派人來承德,何以這麼快知道先皇去世?又何以知道由皇上繼位?

  可見皇上和太后,與先皇之死全脫不了關係;若非皇后之事,母子間融洽不遜親生。你想皇上和太后有這些過去,會不小心提防嗎?所以只要皇上心意不變,太后那兒根本不用擔心。」

  穆彰阿說的正得意時,卻當頭被潑了盆冷水。

  「鶴舫,【周易】六十四卦皆有凶有吉,惟謙卦六爻皆吉。水滿則溢、亢龍有悔;看似容易,卻常為上位者疏忽。你已位極人臣,就算如你所料,奕詝入承大統,試問他還能賞你什麼?

  當年乾隆尚未諭旨禪位嘉慶,和珅就先一步告知,曲意逢迎,想圖個日後擁戴之功。但乾隆皇帝一死,嘉慶親政沒多久,依舊不顧兒女親家之情,殺而抄家以立威。

  而你與和珅相比,一無他如此權勢,二來朝中有漢官為敵,三與新君無秦晉之好,四無擁戴之功。就算奕詝繼位,你的下場仍可想而知。

  李瀛生的這段警告,震撼了志得意滿的穆彰阿,他馬上低聲地請問:「島民,你說的極是,依你看我該怎麼做才好?」

  沈思了片刻,李瀛生才說:「京控案既是皇上交辦,想必是要你找機會與漢官修好,當然要徹查清楚。可是本案又牽扯甚大,似也不宜嚴辦,故就案論案即可,減稅肅貪等切勿再提。

  你應先請皇上諭旨,速將現任台灣知縣王德潤解職,交閩浙總督劉韻珂,與已革同知許東燦、其弟許東寮、黃應清、蔡堂、李捷陞一干嫌犯;併同解交刑部,不得遲延。

  另外要了結此案,有些人證可不能少。我查遍刑部有關檔案,洪協案中被脅入夥者,還有陳佐、盧傑等十八人在押,名單抄在這裡。你要請皇上早日下詔,今閩浙總督負責,將十八疑犯押解入京,上交刑部嚴訊。還需特別交代,若有『監斃』、『路斃』任何一人,有司者定將嚴懲。

  至於其他不足的人證物證,我想趁現在季節還好,台海風浪較小時,自己往台灣走一趟了。」

  明白了李瀛生的計畫,穆彰阿激動的拉著他的手說:「島民兄,朝中多事,我無法分身,又沒可信任的人,這事就拜託你了。不過說真的,你這年紀,飄洋過海我可放不下心。待會我寫封私函給閩浙總督劉韻珂,沿途有何需要找他就是。」

  當李瀛生起身告辭時,穆彰阿忽然間又想到件事,把李瀛生又拉了回來。

  「島民兄,有件事想和你提一下。我本想替你捐個監生,進場試試;不過看你對四書八股沒興趣,我也不勉強你。這趟台灣回來,就替你捐個同知,讓你一展長才。

  如你所說,花無長好,月無長圓,我這官位也不能永遠坐得穩。趁我還有力量時,捐納後讓你補實授缺。一般捐納空有個虛銜而已,這機會可不是光有錢就辦得到的,也算我對老兄的一點小意思吧!」

  穆彰阿本以為他聽了這消息,應該高興才是。沒想到李瀛生面有難色,考慮了一會才坦白說:「鶴舫,承你不棄,與我兄弟相稱,我也不隱瞞了。自幼至今,我不曾入場過;並非個性使然,而是身分關係。

  我本姓林,也在台灣出生,全家因案問斬,餘我一個活口。來向地後,我棄木就子,所以姓李;名瀛生、字島民全是有含意的。歲考童生,按例尚且要當地落籍,三代身家清白,不居父母喪,同考五人互結,同縣廩生一人認保。以我這等出身,若非改朝換代,這輩子只怕也無緣赴考為官吧!但話雖如此,還是謝過你的好意。」

  穆彰阿驚訝地說著:「難怪你對台灣這麼清楚,莫非你是……」

  李瀛生點了點頭,沒待穆彰阿說完,就轉身離去了。

   原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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