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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囹圄話別

  也許是說話太多累了吧!年輕的郭洸侯本想等老頭睡後,偷看他寫些什麼;怎料眼睛才閉,就沈沈睡去。

  被叫醒還是因為牢頭帶著剛才那兩個討厭的獄卒,正向同房的老先生跪著說道:

  「李先生,不知大駕光臨,手下若有冒犯之處,大人那兒還請多關照些。」

  郭洸侯至此才證實並非自己多疑,這老頭果然不是普通人犯。只聽那牢頭恭敬地繼續說道:

  「大學士府上已差轎子在外候著,請李先生移駕登轎。」

  那老先生也是客氣的回答:「哪兒的話,我是私下奉大人之命來的,沒先向您知會一聲,該算我的不是,您也別為難屬下。對了,外頭的轎子勞怹駕請他們先候著;我還有話要問這年輕人,你們幾位先迴避一下吧!」

  牢頭至此才敢起身,帶那兩個討厭的獄卒離開。不待郭洸侯開口,李瀛生就先說了:

  「洸侯,實不相瞞,我並不是什麼犯人。和你聽見的一樣,我是軍機大臣穆彰阿的好友。他奉旨接辦你的京控,但此案異常複雜,又牽止甚廣;公堂問案有所不便,所以我冒充人犯混進來,先對這案子做番了解。

  從你昨天的作為,我相信你所說的冤情,聽來確實令人同情;我也想替你平反這樁冤案。但我在刑部幕下多年,聽過你的自述,知道你仍有保留。希望你實話實說;如何向上報告,站在朋友立場,我自有分寸。」

  郭洸侯弄不清眼前這老頭的來歷;但京控已至如此地步,在獄中也沒更好的法子;於是決定據實相告,希望這老頭能為他平反冤獄。

  李瀛生先開門見山的問了:「洸侯,這次京控是陳慶鏞大人一手布置的吧!」

  郭洸侯的回答也很乾脆:「是的!我僥倖逃出台灣,如果不來京控,在內地隱姓埋名,依舊可過太平日子。可是一旦出面告狀,就絕對只許成功;不然光是謀反罪名,就夠我殺好幾次頭了。而官官相護,若向三法司京控,反倒壞事;只得走告御狀一途。

  皇上若收狀,飭交刑部或督察院,案子才會被官員重視。但我來天津時,一是朝廷欽犯,二則功名被革,自己沒資格具狀,按例須由他人抱告。不過律令限制,抱告僅最近親屬才有資格;我的罪名是謀反,親屬依例連坐亦是罪人,誰又有資格抱告呢?

  另外若由御史題參或是朝臣代奏也行。但一則沒人肯出頭,二則有人出頭,皇上也會懷疑是循情、包攬,或是假托挾怨報復等,這樣比向三法司呈訴還糟。

  走投無路之下,幸好得到同鄉御史陳慶鏞的義助,替我出了這點子。偽作盤獲欽犯,並搜出呈總兵狀紙;如此不假第三者巡呈皇上,行京控之實。」

  聽了郭洸侯的回答,李瀛生笑了笑說:「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,大人這招確實高明。但我不明白的是,去年九月黃賀案時,你已被列為謀反欽犯。而台灣總兵昌伊蘇卻等十一月十六日才帶兵燒莊,這中間是何緣故,想必有人從中緩頰吧!」

  郭洸侯遲疑了會,才緩緩說道:「事到如今,說給你老人家聽也無妨。鎮署書辦張殿三是我的好友,黃賀案時是他在昌伊蘇那說情,請他先按兵不動;否則恐怕大軍當時就來燒莊了。

  洪協案時,他也曾來莊上勸我出面料理倉穀懸案。但我對官府中人早已喪失信心,恐怕中了誘捕之計;只想等東鄉三人上福州呈狀有消息後再出莊。

  沒想到他的警告成真,大軍在蜈蜞潭遭伏擊,當晚就來燒莊。張殿三對這兩次事件的內情比我還清楚;若能請他上堂作證,自能證實我的清白。」

  李瀛生再接著追問:「洸侯,從前年下忙折色案起,你就不肯出面,始終躲在莊裡,終於釀成大禍,我想你也難脫責任吧!」

  郭洸侯聽到這,眼眶中也盈出了淚水,但還是平靜地答道:「沒錯,這些天來我在牢中,回想往事,確是我太衝動了。去年上忙時,縣衙同意東鄉只須補本色與折色間價差,就准交本色。怪我一時判斷錯誤,以為可在福州那兒打官司討回公道,連累全村一百二十八條人命。

  但我不出莊絕非怕死怕事,否則我當初何必挺身出來管這檔閒事。你想道府縣串通一氣,我只要出莊必然被捕;那樣莊民意志必然崩潰,豈不前功盡棄。

  況且我的功名被革,七品知縣就能將我當堂杖斃;也能在獄中整死我,再向上報我病斃。全村都認為我躲在莊裡最好,這樣談判籌碼還多些。因為官府虛張聲勢只是要錢;非不得已,他們也不至燒莊來殺雞取卵。

  沒想到福州那兒的文官拖延不理,總兵昌伊蘇大軍來得又更快。當初確實該聽張殿三見好就收的建議,也不至落得今天這結局。」

  看著郭洸侯的臉上,淚水邊說流,李瀛生心裡也不太舒坦。於是他換了副口氣說道:

  「洸侯,別難過了。人算總不如天算,你也是為大夥兒爭口氣嘛!對了,這是我私下問你,要不要回答隨你的意。聽著,兩年來事態越演越烈,你為什麼不準備一下,必要時真的舉旗造反算了;就算失敗,結果也和你現在差不多。怎麼沒想過冒險試試,或許也有一線生機呢?」

  郭洸侯聽到這裡,毫不考慮地就說了:「李先生,我是武秀才出身,這些事也不是全沒考慮過,其中利害我當然明白。洪協不過只有兩千烏合之眾,即使東鄉莊民全部入股,合起來也只有數千人。

  這些農民既無攻城野戰訓練,又無周全的糧械準備,更沒有脈通全台的組織,也沒有攻守進退的完整策略;光憑血氣之勇,還有些神佛護體的異端邪說,簡直把造反當兒戲嗎?你想,乾隆四十七年大里莊的林爽文,經過十幾年經營,準備策畫如此周詳,初期氣勢如此浩大,一年後仍不免失敗。我怎會做這種蠢事呢?

  況且我只為爭個公道,實在不行,大不了依從前慣例,交一車二十二元的折色就是了。西北南三鄉也是照這數交的,我何苦拿身家性命去螳臂擋車呢?況且真要造反,也一定是秘密行事,有我這種做法的嗎?」

  李瀛生笑著點了點頭,顯然他也同意郭洸侯的說法。又接著再問:「洸侯,我好奇的是你最後又怎麼離開台灣的?」

  郭洸侯這時心情比起剛才平靜多了,他緩緩的說:「台灣有三大港,就是諺語說的『一府二鹿三艋舺』。許東燦怕我偷渡離台,就在府城、鹿港和艋舺,這三個台灣西岸對內地進出港口,密布眼線;同時台灣府也加強這三地出口船隻的檢查。黑白兩道的共同封鎖,我也以為自己插翅難飛了。

  幸好鹿港北郊有個李姓商人,對我的遭遇很同情,就替我出了個主意。他專雇一艘大船,不和其他客戶相混,也是為了保密;船在鹿港查驗後出港。而我則在嘉義縣破仔腳港,藏身糖簍由牛車運上小船;往內地的大船不會從這小港進出,因此檢查較鬆。

  而小船是台灣各港間交通工具,本該往鹿港卸貨;這樣大小船在外海先會合,我上了北郊往天津的大船。登岸後我轉陸路進京,在晉江會館得人介紹,我才向陳慶鏞大人陳情。」

  瞭解郭洸侯的逃亡過程後,該知道的也差不多都齊了,於是李瀛生打算出外登轎。但意外地郭洸侯在李瀛生辭行時,也鼓起勇氣問道:

  「李先生,你問的一切我都據實相告;恕洸侯斗膽,是不是也能向你請教個疑問?」

  李瀛生一聽之後,又走回來坐下說:「洸侯,這事我既然插手了,自然會幫你;有什麼事你但說無妨。」

  郭洸侯於是問了:「李先生,陳慶鏞大人曾上表請斬穆彰阿大人,當時我雖在鄙野的台灣,也曾風聞此事;想來他們兩人間沒什麼好交情。如今我的京控由陳大人代提,又被皇上批交穆彰阿大人手上,你看我還有希望平反嗎?」

  李瀛生聽完後笑了笑就說:「洸侯,這裡除你我之外也沒外人,就別什麼大人小人的,聽著叫人怪難過。還是我先問你吧!你既是武秀才出身,那你對林則徐和穆彰阿兩人是什麼看法?」

  郭洸侯沒料到他會反問,而且以前也不曾想過這問題,因此考慮了一會才說:

  「對英戰爭時,林則徐在廣州禁煙,英軍不敢入侵廣州;可惜穆彰阿嫉賢妒能,才被放逐新疆。坊間都這樣傳說,好像是漢人軍機大臣王鼎生前說的吧!林則徐是岳飛,穆彰阿該是秦檜……」

  不待郭洸侯再說下去,李瀛生先打斷他的話說道:「也難怪你會這麼想,一般漢人襲於傳統之見,總以主戰為忠,主和為奸。朝中官員滿漢對立之勢已成,但戰和之權莫說內閣無法過問,軍機大臣也只能建議,全靠皇上乾綱獨斷。漢臣不敢直言皇上之非,只得攻訐滿官為奸臣誤國,藉以示對大清忠貞;穆彰阿因此成了代罪羔羊。

  況且戰爭講的是力量,不是仁義道德;琦善奏摺上曾說:『蓋緣歷任率皆文臣;筆下雖佳,武備不諳。』林則徐就是這類人物。科舉出身的士大夫,僅知四書八股;對中外大勢,一無所悉。

  你看戰爭前他在奏摺上對局勢的判斷,他以為英軍不可能自七萬里外來攻中國;且英軍只是船堅砲利,利於海不利於路,利於外洋不利口岸;以逸待勞足以制敵。試問英國是世界第一海權國家,所有殖民地全賴武力征服,何以不能入侵中國?

  他說英軍腰腿纏布僵硬,仆則不起;在海中能耀武揚威,上岸則不堪一擊。試問戰爭是生死大事,敗則必死;英軍會讓自己仆則不起嗎?況且英國能在全世界殖民;軍隊可以只在船上,而不登陸統治嗎?

  他說只要禁止大黃茶葉出口,即可迫夷人就範。試問中國人沒茶葉大黃立刻就會死嗎?如果不會,何以英人沒有茶葉大黃就會死呢?

  你要明白一件事,英軍不攻廣州,是因廣州離北京太遠,攻下來對朝廷也沒威脅。但南京若失陷,朝廷就非談判簽約不可,所以選在浙江登陸。否則若真從廣州上岸,試問林則徐如何抵抗?

  你看他在諭夷人繳煙帖上說『號召民間壯丁,足以制其命而有餘。』這灴是痴人說夢嗎?可惜英軍未入廣州,使士大夫以為戰敗非力量問題,只是用人不當。

  咳!戰爭前廣州外海英艦不過一兩艘,甚至只是有砲的貨船,林則徐尚且不敢率水師圍攻;戰時英軍傾巢來犯,船艦數十艘,他憑什麼抵抗。他只會在奏摺上推諉避責,大言不慚地說:

  『粵省各處口隘,防堵加嚴,逆夷無可乘之機。』
  『此時不值與之海上交鋒,固守藩籬,亦是使之坐困。』
  『英夷憾在粵省,滋擾在浙。』

  這不是妖言惑眾、貪功諉過嗎?林則徐若敗,國人尚可覺悟;如今天佑林則徐,成了民族英雄。日後英軍打入北京時,再明白這道理就晚了啊!」

  郭洸侯被李瀛生一陣搶白後,心裡雖然服氣;但第一次聽過這種言論,臉上還是有些驚訝的表情。李瀛生看到後接著又問:

  「洸侯,那你再說說看,台灣前後任文武首長,道台姚瑩、熊一本,還有總兵達洪阿、昌伊蘇,他們四人的功過如何?」

  郭洸侯這次倒沒什麼思考,馬上就回答:「前任道台姚瑩曾減免折色一車為二十元,總兵達洪阿未派兵抓我,這兩位是好人。後任道台熊一本聽信府縣對我的誣陷,總兵昌伊蘇率兵燒莊,屠殺我村上手無寸鐵的良民,後任這兩個自然是壞人。」

  李瀛生聽到這裡,又笑著說了:「洸侯,所以世上並無好人壞人之分,只是立場問題而已。前任的姚瑩、達洪阿,對英戰爭時和林則徐一樣,同為清議所許;但他們的功勞是什麼?

  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十六日,英國有艘貨船納爾布達號,載有二百四十七人在雞籠洋面觸礁。他二人奏報『斬首白夷五人、紅夷五人、黑夷二十二人;生摛黑夷一百三十三人。』

  二十天後,又有艘英國商船阿納號在土地公港擱淺。他二人奏報『殺斃白夷一人、紅黑夷數十人;生擒白夷十八人、紅夷一人、黑夷三十人。』

  你想,英軍嫌廣州離北京太遠,佔領了對朝廷也沒威脅,所以放棄不攻。廣州尚且不打,會來打這孤島台灣嗎?就算英軍真的要打,何以一次只派一艘船呢?

  其實這兩艘只是貨船,又因風浪擱淺。水手上岸往民家求食;被地方官給賞,百姓才將之解府辦理。姚瑩和達洪阿將這群落難水手斬首,偽稱是戰勝生擒後正法,再以此冒功上奏。姚瑩因此獲賞加二品頂帶,達洪阿更獲賞加太子太保銜,和林則徐一樣成為戰爭中的英雄。

  可是戰後簽約時,英國要求朝廷追究此事;穆彰阿經調查後發現實情,因而加以嚴譴。但朝中漢官無恥下流,恐怕皇上追究他們先主戰後失利的責任,故將二人捧為英雄。就像說林則徐在粵,英軍必不敢犯粵;不過是些自欺欺人,推諉卸責的話罷了。」

  一大段議論之後,李瀛生雙手一攤,做下了結論。「洸侯,前任兩人殺害手無寸鐵的水手,與後任兩人屠戮你莊上的良民百姓一樣,全是些盜世欺名之輩。他們濫殺無辜以冒功;縱為清議所容,又怎能說他們是忠是善呢?」

  郭洸侯這時才明白李瀛生一番話的用意。只聽見李瀛生走之前最後的話:「洸侯,台灣也好,內地也罷,漢人所在之處全由一群仕紳階級所統治。他們不管在上帝王如何改朝換代,也不管下面百姓什麼生死存亡。他們永遠自成體系,自立法則。關心的只是如何晉升、如何致富、如何邀寵、如何舞弊;如何在他們自己設計的體系中,享受最大的好處。

  儒家的聖賢之書讀些無妨,但可別被士大夫清議所惑。像你是武秀才出身,也算仕紳階級;如果和許東燦一樣,與官府同流合污,一起瓜分中飽農民稅捐,又何以會身陷囹圄、家玻人亡,落得如此下場呢?

  世上好人壞人之分、中朝忠臣奸臣之辨,到底誰是誰非呢?林則徐如此、陳慶鏞如此、穆彰阿也不例外,我們要論事不論人。京控案在穆彰阿手上有什麼值得擔心。

  你仔細想想,誣陷你的知縣王德潤是漢人、許東燦是漢人,但替你上京控的陳慶鏞也是漢人啊!同樣道理,濫殺燒莊的總兵昌伊蘇是滿人,替你申冤平反的也可能是漢人穆彰阿。

  別太迷信滿漢之分,那只是朝中漢官想與滿官爭權奪利,藉此黨同伐異。若真敢區分滿漢,何不去反清復明呢?不可能的,士大夫們捨不得現有的功名富貴啊!所謂清議說穿了全是狗屁。京控案有我從中照應,你就別太操心了。」

  李瀛生說到這,見時辰已不早,也不理會郭洸侯的反應,就轉身大步往門外登轎而去。

  原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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