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細說從頭

  台灣縣內的折色風波,有著越演越烈的趨勢。

  這時台灣知縣閻炘因病去職,接任的王德潤蕭規曹隨,不但依例催徵,而且不耐郭洸侯的固執;於是一面逮捕城內看管穀堆的鄉民張成,一面又請守將滿人德謙出兵,緝捕郭洸侯歸案。

  但郭洸侯四處投訴陳情,整個台灣島內人盡皆知。官兵只是虛張聲勢,因為他們怕緝捕會激起民變,豈不是代文官受過。而且承平日久,八旗早已武備廢弛,也無力插手漢人間的糾紛。

  恰好這時武機關也有人事變遷,台灣鎮總兵達洪阿內調,改由昌伊蘇接任。新來的武將不清楚本案原委,許東燦就利用機會,狠狠給了郭洸侯一記苦頭吃。

  原本台灣境內有一盜匪黃賀,久經緝捕卻不得;台灣知府仝卜年就令許東燦設法招降。而許東燦有個出身綠林的手下許振,和黃賀很有交情,許東燦本想託許振去招降。

  不料黃賀早也不堪緝捕,有意投降歸順,先託許振來見許東燦,請他與官府牽線。

  許東燦知道許振來意後,故意不提招降之事,反而說此事很難。若想投誠後不究既往,必須先答應他一個條件;就是要在口供上載明「東鄉匪首郭洸侯曾向他遊說,約他爬城造反,但他不同意。」

  黃賀為了想歸順,也就依許東燦要求具供。可是一畫完押,許東燦立刻翻臉無情;先殺黃賀滅口,向上以斬匪首一名邀功。再將供詞呈送台灣總兵昌伊蘇,說郭洸侯將於九月十三日爬城造反,想使昌伊蘇先出兵逮捕郭洸侯。

  幸好昌伊蘇事先看過郭洸侯之弟郭洸厚的狀子,了解這只是官民間的稅務糾紛;所以按兵不動,只是加強城內守備而已。但是許東燦的謊言,卻讓城內的文武官員嚇得要命。空緊張了一夜,結果毫無風吹草動。

  許東燦這次陷害郭洸侯又沒成功;然而他並不死心,又開始計劃下一步更狠的陰謀。

  道光二十三年十月十一日,台灣縣北門外有一民變首領洪協,率了兩千民眾攻下大穆降。洪協早知東鄉官民因折色僵持甚久,郭洸侯又頗得人心。於是在十一月十二日帶了一百人進駐大人廟,要廟祝郭域水去請郭洸侯擔任首領。

  然而郭洸侯卻說:「我只為田賦,並不謀反。」非但不同意,反而鳴鑼集眾,往大人廟趕走洪協這群人。

  但是洪協謀反之初,自知力量薄弱,就先在旗上寫著「官逼民反,義首郭洸侯」,想逼郭洸侯入夥,並藉以廣招眾來。台灣的縣、府、道三級文官,早已恨透東鄉不肯依例繳納折色供其中飽,於是在許東燦計劃下,團結一心,陷郭洸侯於死地。

  洪協的力量極弱,台灣總兵昌伊蘇一率軍出城,他就先退出大穆降。清軍把總蔡陳生進駐後,在盤查行人時,截獲了洪協的一名部將林孕,就解交知縣王德潤與糧總許東燦審訊。兩人想起上次「黃賀案」整不死郭洸侯,這次計劃就更周密了。

  先用嚴刑逼林孕簽下偽供,說港仔莊郭洸侯與大灣莊劉取,兩人曾與洪協旗下十四股首之一的葉周密商,共謀造反。還說郭洸侯一股的軍師是鄭炎,先鋒是黃成等等。

  知縣王德潤設計這偽供,還為避嫌,故意請總兵昌伊蘇再審一次。林孕怕打,心想反正死罪難逃,為免皮肉受苦,又依原供畫押;十一月十六日林孕就在軍前正法。

  但昌伊蘇上次受過許東燦的騙,這回也小心了些。就先派守備張德元與書辦張殿三兩人上港仔莊,勸郭洸侯出莊料理折色懸案。可是郭洸侯恐怕出面就有不測,拒絕出莊。

  昌伊蘇於是再派城內秀才李清潤入莊勸說,還是無效;但李清潤趁入莊時仔細觀察,發現莊內並無動員備戰跡象;昌伊蘇於是決定不入港仔莊,先全力緝捕洪協。但郭洸侯不肯出莊澄清,昌伊蘇對他也起了壞印象。

  從俘虜林檃口中,昌伊蘇發現洪協的動向,於是率兵追剿。或許是大意輕敵吧!十一月十六日夜裡,大軍在蜈蜞潭一帶中了埋伏,後隊輜重器械全失;幸好前隊回收反攻,才勉強奪回一些。

  次日清晨,洪協又率眾拂曉攻擊;雖然清軍傷亡不大,但遭一小股亂民,三番兩次輕捋虎鬚。總兵昌伊蘇因此大怒,下令焚毀蜈蜞潭一帶所有房舍。

  偏偏這一帶離港仔莊和大灣莊又近,昌伊蘇想到郭洸侯和劉取,屢次命令他們出莊都被拒絕。於是當天夜裡他親自率軍三千人,將這兩莊包圍,下令實行「燒莊」。

  所謂燒莊就是派軍隊進駐村中放火,在屋外見人就殺,怕被殺躲在屋內的,自然連人帶屋被燒死。郭洸侯和劉取原本就沒打算造反,當然是一點防備也沒有。

  在大軍圍攻下,只能帶著弟弟郭洸厚,還有四個年輕力壯的家人脫逃。其他男女老少一百二十八人,不是死在官兵刀下,就是亡於烈火之中,全村房舍也都因此毀之一炬。

  僥倖逃出的郭洸侯,躲在台灣縣與鳳山縣接壤--莊社的一處草寮中。第四天亦即十一月二十日,被黃義清所部義兵徐江發現。這黃義清在去年彌陀寺談判時,曾與許東燦一起出入。

  郭洸侯已知此地不可久留,又逃往附近香洋仔村,他親戚方壽春的祖宅裡。許東燦聽到郭洸侯未死的消息後,恐怕他逃出台灣就後患無窮;因此親自帶了三百名義兵來緝捕。其實這些義兵除了匪首黃賀的舊夥外,就是一些流氓遊民共同組成。

  郭洸侯見許東燦如此惡毒,恐怕再連累親戚;只好連夜逃往番社,就是生番控制的山上躲藏。許東燦晚來一步,又沒抓到郭洸侯,一氣之下,就燒了方壽春的祖宅洩憤。

  幸好台灣在「朱一貴事件」後,閩浙總督覺羅滿保,於康熙六十年十月,頒布「台疆經理事宜十二條」。其中「封山禁墾」一條,嚴禁漢人越界盜墾;山外以十里為界,越界以盜賊論。

  況且不只官方禁漢人入番界,生番本身也英勇善戰,又熟悉地形,許東燦不敢帶人入山搜捕;只好令手下圍在漢番交界處。

  郭洸侯藏身在番社,雖暫時逃過一劫;但他明白不敢入山的是許東燦的義兵;等官軍一來,番社依舊無法容身。

  早在去年折色爭議時,東鄉就差人向福州的閩浙總督、福建巡撫分別呈狀申訴,然迄今猶無下文。閩台二地官官相護,想爭公道非脫離福建省勢力範圍不可。於是郭洸侯積極準備逃離台灣,進行京控。

  台灣早在明末就由荷蘭統治,所以對外貿易極為興盛;延平王府部眾,亦多漳泉沿海半商半盜之流。康熙二十二年入清版圖後,商業依舊繼續發展;而密布全台的商業組織就是「郊」。

  郊其實該說是種商人同業公會,以鄉黨關係為基礎而日益擴大。雍正時有台灣府三郊,即北郊、南郊和港郊;各自有其勢力範圍。北郊配運長江以北各港,南郊配運金廈漳泉,港郊則操控全島各港間來往。三郊不只是商業組織,後來權力日大,連冬防保甲夜警等亦在職掌內。

  乾隆四十九年鹿港開港後,又有泉郊、廈郊、北郊之分。而北郊掌控鹿港與天津間航運,只須搭上北郊之船,入京自不成問題。

  但許東燦也非省油的燈,早料到郭洸侯企圖潛渡出境,鹿港、府城全密布眼線,台灣府也在港內各出口船隻上加強臨檢,風聲鶴唳之勢確實恐怖。

   原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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