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耀琪

新生學員入營筆錄
台自新字1145號第一宗
民國三十九年台北三峽自強山莊

  沒錯,我就是黃耀琪,廣西賓陽人,一九○八年生,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結業。

  一九三七年起,任軍委會副參謀總長白強世機要秘書,後隨強公轉任華中剿總作戰室高參。去年底自海南島隨強公來台,在松山機場就被憲兵挾持來這好幾個月了。

  我自認一生忠於黨國,可惜命不好,生在廣西這個偏僻地方,跟著白將軍半生軍旅。恨不能馬革裹屍,戰死沙場,卻被囚禁在此;誰叫我「既非黃埔,又不浙江」只有認命了。

  今天又想問什麼?

  背叛黨國?哼!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黨是鍾老頭一個人的嗎?

  辛亥革命時,他不過是一個上海的混混。總理在黨內代表同盟會,與代表光復會的陶就顯不合;他在上海當刺客,暗殺了陶就顯,因此被提拔成黃埔軍校校長。

  總理去世後,他把胡炎人、汪徵誌這些在黨內比他有資歷的都給鬥垮後,再和孔宋聯姻。

  打倒軍閥?哼!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軍閥。反正革命就是廣東人出錢,廣西人拚命,浙江人做官,上海人發財。罵桂系是軍閥,沒廣西人賣老命,K黨只怕在廣州都站不住腳;想統一中國,門也沒有。

  抗日時老鍾知道自己沒本事,才給了桂系李道邑兵權,結果在台兒莊打了勝仗。

  他卻把白強世調回中央當參謀總長,反正不能讓這兩個廣西人在一起。

  勝利後,他把李道邑調去北平行轅做主任,美其名統轄五省,實際上無兵無錢,只是個空頭司令。

  白強世留在南京當國防部長,但也無權調動兵馬。

  東北被陳文長這小鬼打丟了,C軍林猛帶兵進了關內,眼見華北不保;李道邑對老鍾這套太明白了。

  民國十八年老鍾帶兵打徐州,胡亂指揮以致兵敗逃回南京,不問原因立刻槍斃敵前總指揮王高植,再把責任全推他身上。

  現在李道邑名為主任,實無兵權,一旦華北丟了,他又不像陳文長,還能被調去台灣「養病」,必然是腦袋難保。

  被逼的無法,只好回南京來競選行憲後首任副總統。

  開始老鍾還假惺惺,在中央黨部會議上說,候選人應有四條件:文人、學者、國際知名人士、不一定是K黨黨員。說完就推說有事離席。

  大家照這四條件討論半天,推出胡從,又用吳恭久、居方兩人陪襯;只有前排的張眾、陳帛霆不說話。

  下午老鍾一看名單就大罵一頓,再標榜自己的功蹟,總之結論是我不做總統,天下蒼生何適何從。

  大家聽了只有鼓掌;你問開始他為何這麼說?就是測驗一下誰能揣模上意。

  副總統一職,起先他也說本黨黨員都能自由參選,他一視同仁;但李道邑一出馬,老鍾就慌了。

  先拉出程隱,想想這人也有反對他的記錄,而且未必勝得了李道邑;於是找來了總理哲嗣--孫賢民。

  孫是廣東人,一出馬兩廣分了家,李家邑就垮了一半。

  最後還是贏?那全靠【救國日報】龔道松社長幫忙。

  勝利後中央信託局在上海沒收一批德國進口的顏料,因為德國是戰敗國,所以被視為敵產。

  當時立法院長孫賢民卻聲稱這是「敝眷藍妮」所有,要求發還。

  原來藍妮曾是孫賢民的情婦,在重慶時同居過;後來不知為何跑到上海,和大漢奸陳正廣有來往,私下又做顏料生意。

  孫賢民這段醜聞原來只在京滬小報上刊載,但【救國日報】卻刊出,而且在國民大會裡,每個代表桌上放一份。

  鍾老頭氣得要命,而這時美國又逼他公布什麼「新聞自由」的規定,他正軟磨硬碰的在拖延;若查禁了【救國日報】,只怕美國人又來逼他,只好裝做沒看見。

  反正近來京滬小報都以孔宋兩家醜聞做頭條,他也是「打落牙齒和血吞」,不予理會;沒想到,這新聞卻讓李道邑當上了副總統。

  鍾老頭哪肯就此罷休,先通知李道邑就職當天著軍裝,於是李道邑全副武裝的來了。

  可是典禮上除了參軍長,鍾老頭與文武百官全著長袍;李道邑像個副官似的隨侍在旁,丟了個大醜。

  接著他又把國防部長白強世調離中央,充當華中剿總司令;總之不能讓這兩個廣西人在一起。

  什麼?徐蚌會戰時白老總擁兵不救,坐失戰機。簡直是胡說。

  要說徐蚌會戰先要從東北說起。勝利後老鍾讓熊法映與杜榮立接收東北,結果坐飛機坐船的K軍反比走路的C軍晚到。

  老鍾對軍事外行,卻又事事不放手,總愛自己瞎搞。

  四平街之戰K軍勝了,白老總主張窮追猛打,徹底殲滅林猛的部隊;老鍾卻下令停戰。

  表面理由是怕激怒俄國,美國人主張和談,K軍需要裝補;其實都是狗屁。

  老鍾是出了名的內鬥內行,外鬥外行;他之所以不殲滅C軍,是因他在K黨內地位還不是很穩,仍有反對他的力量隨時待起,所以他不敢把外面的敵人完全消滅。

  否則C軍那種「小米加步槍」的雜牌,抗戰前五次圍剿,還能讓它跑到兩萬五千里外的延安;根本就是他暗中下令圍而不剿、追而不擊。

  前兩次他被逼下野,不都靠C黨擴大叛亂,他才得以軍事強人身分重新上台,你說他怎敢徹底剿C。

  在東北的將領中,以孫建民的新一軍較像樣。

  孫建民雖是孔宋與美國人支持的;但比起黃埔系那些將領,打仗時還管用些。

  偏偏受杜榮立排擠,被老鍾調去台灣練新兵,沒多久東北就被陳文長打丟了。

  老鍾嫉賢忌才、一意孤行,不用白老總之策,情勢好時不窮追猛打。情勢不利時,白老總主張縮短戰線;老鍾好面子,不肯撤,最後部隊被C軍一個一個的吞了。

  C軍入關後,老鍾仍不覺悟。既然力量不夠,就該和談爭取時間,他卻堅持要再打一次,打勝了再談。

  如果要打,白老總為了確保江南,定下了「守江必固淮」的戰略。C軍沒工具渡河,隔水設防,以逸待勞,也算是萬全之策。

  老鍾卻好面子不願退守,堅持要在淮河以北徐州這四戰之地,沿津浦、隴海兩鐵路沿線駐兵;擺下一個死十字,還美其名兩個「一字長蛇陣」。

  說什麼擊首尾應、擊尾首應、擊中則首尾相應。

  C軍的戰略就是圍點打援,你不把部隊集中,找出敵人主力以優勢殲滅,卻分散開來讓人個個擊破。

  而且C軍沒重武器,陣地戰沒法子;K軍偏用什麼擊首尾應、擊尾首應,剛好中了C軍「不打陣地之敵,只打運動之敵」的戰略。

  更何況K軍內部矛盾重重,黃埔系裡派系林立。大家爭功諉過,保持實力;哪有可能援助友軍,首尾相應呢?

  其實不打徐蚌,光看那經濟,就知道K黨氣數已盡。

  剛勝利時,老鍾頒布淪陷區中偽幣與法幣的兌換比,華中華南的中儲券為二百比一,華北的聯儲券為五比一。

  法幣幣值被不合理的抬高;真正幣值中儲券與法幣應是三十五比一,聯儲券是一比二。

  這樣強行壓低偽幣,使法幣奇貨可居。而且又規定四個月內偽幣仍可使用;淪陷區百姓為使偽幣早日脫手、減少損失,於是瘋狂購物,貨價因而高漲。

  老鍾又規定每人只能換五萬元法幣,於是大家更急著換錢,以免偽幣成了廢紙。這樣法幣再怎麼印也來不及,通貨膨脹一發不可收拾。

  老鍾當上總統後,為了穩定物價,又亂出奇招,發行什麼金圓券來取代法幣。

  雖然法幣一落千丈,但老百姓仍肯接受;這時政府應該停印紙幣,並禁止公家單位拋售物資才能穩定經濟。

  但他一意孤行,堅持發行金圓券;老百姓對金圓券信心不足,其實也怨不得人民。

  最初發行時,政府指發行最高限額為二億。三十七年十月徐蚌還沒開打,就已超過八倍了,物價怎麼不漲?

  最糟的是只准民眾以私有金鈔兌換金圓券,卻不准用金圓券換金鈔。

  當時中央銀行庫存黃金一大堆,只要狠下心,准許百姓無限制兌換,物價自然可以控制。

  老鍾年輕時很會判斷局勢,中原大戰時用錢買動關外張炎雲,東北軍一入關天下就定了。可是年紀大了,判斷力減弱不說,也小氣起來;只要有江山和百姓,還愁沒黃金嗎?

  其實老鍾也有苦衷。他當然知道全中國經濟中心就在上海,只要控制住上海的物價,全國就能穩定;所以他派大公子鍾安邦在上海當督導員。

  可是孔老夫子說的好,「政者、正也,子率以正,孰敢不正。」老鍾民國初年在上海,就和陳樹人在交易所鬼混,又與孔宋聯姻。四大家族都靠投機起家,所以K政府裡上行下效。

  鍾大公子擒賊擒王,抓了孔家公子,惹得夫人大怒,孔家又揚言要公布老鍾海外財產;最後還是被夫人放走,打老虎也就不了了之。

  大家也學這些人,拚命搶購囤積,商店於是不肯開門,不但不以官價出售,連黑市也難買到。

  大家都相信物價還會再漲,現在賣多少錢,過一會兒就吃虧。金圓券徹底成了廢紙,竟然出現「以物易物」的現象,這仗還用打嗎?

  什麼?白老總也辦正和銀行,尤其香港那家,倒閉時害得多少小老百姓自殺。

  沒錯,這是白老總的罪過;但他為何要辦銀行?

  老鍾用西安事變收拾了張炎雲的東北軍和楊威鎮的西北軍;川軍和滇軍那些一手煙槍、一手步槍的部隊,有等於沒有。

  K軍內只剩桂軍對他有威脅,老鍾為了消滅桂系,還真費心啊!

  抗戰時孔瑞興以行政院長兼財政部長,用他那不男不女的二小姐做秘書,什麼事都代拆代行。有次去孫合孟防區視察,大概是伺候她週到,她竟用行政院長的大印蓋章,保舉孫合孟升任特級上將。

  不要說五星級將領全世界沒幾個,老鍾還能同意中國有人可以和他一樣階級嗎?這人根本神經不正常嗎?

  她那些奢靡驕縱,報上登的不去說了。最可惡的是她扣住了李道邑部隊的薪餉,甚至幾個月不發;中央銀行印鈔票又不用本錢,發下來就是了。

  偏偏她膽大妄為,扣下錢去做生意週轉,搞得桂系軍隊差點譁變。

  當時還在抗戰,日本人大敵當前;如果沒有自己的銀行先墊支薪餉,桂系和中央幹起來,前線上的日本人誰來擋呢?

  你說白老總丟了華中,應該殉國。

  笑話,白將軍在青樹坪大敗C軍,眼看大局扭轉在望,老鍾卻不甘心。當時他已下野,卻仍以K黨總裁身分,令湯惠長撤守長江,只保上海以便搶運黃金來台。

  江陰要塞司令戴軍明自知孤立無援就投了C,以致江南易手。老鍾為何要這樣做?他怕白老總打了勝仗,美國人直接援助桂系軍隊。他心裡老存著「寧贈外賊,不予家奴」的念頭。

  老鍾不肯與桂系合作;其實C黨公布的戰犯名單,第一是鍾老頭,第二是李道邑,第三就是白強世;其他老鍾信任的CC、黃埔、孔宋都還在後面呢!誰是真反C,C黨都明白,就老鍾一個人迷糊;他只信任「陳胡湯」。

  什麼叫陳胡湯?就是陳文長、胡祖君、湯惠長這三個常敗將軍嘛!

  可惜K黨病得太重,陳胡湯救不了絕症。這三個人部隊垮了,老鍾保留他們的番號,再補充新兵。美援武器裝備給這些沒經驗的新兵,就等於送給C軍做禮物。

  老鍾寧可如此,也不願裝補桂系軍隊。而且湯惠長那種怎麼叫軍隊,根本就是商隊。不打敵人,只會亂搶一陣後再快逃。

  抗戰時,日軍抓不到他;內戰時,C黨更追不上他。有這種部隊支援桂軍,桂軍想不垮也難。

  你老鍾整天要部屬效法文天祥、史可法,那為什麼不叫陳胡湯這三個傢伙殉國;西安事變時,他自己怎麼不從容就義呢?

  還什麼要說?

  沒了,到這地步說也沒用。李總統流亡美國,白老總在台灣被軟禁,成了「張炎雲第二」。我雖非嫡系,但自認是忠實的總理信徒;一定對得起黨國。你們要怎麼辦,由你們去了。

  原載《雙溪現代文學獎》13期(東吳大學1993年12月)
  轉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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