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俊元

新生學員入營筆錄
台自新字3269號第二宗
民國三十九年台北三峽自強山莊

  是我,林俊元就是我,昭和二年,不!民國十六年生。

  家住台北太平通,光復前台北高校畢業,曾加入K軍七十軍去大陸作戰,部隊潰散後逃到上海,去年五月搭太安輪到基隆。

  我是台灣生的,太平町那有很多鄰居可以作證。。

  什麼,二二八。大人,那和我絕無干係,三十五年一月我入伍,三十六年一月就跟七十軍去大陸了。。

  在台灣我全家人都死了,請大人可憐我已是殘廢,你想知道什麼,我一定會坦白交待。

  我祖父是前清秀才,父親雖是做生意,也還算書香世家,日本時代台灣人能唸到高校,也算是知識分子了。因為家裡的影響,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中國人。

 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,日本人對台灣人較好些,其實是另有目的。頒布什麼天皇敕令,恩准台人服兵役,根本就是抓人做砲灰嘛!

  戰爭末期物資缺乏,日本人宣布只要改姓,像我姓林改成「小林」,就可以配給白砂糖;原來只有日本人可以用,我們都用黑砂糖,可是爸爸堅持寧可餓死也不改。

  美國人佔了呂宋島後,對台北的轟炸更多了。爸爸越來越興奮,希望早點把總督府炸平。

  也許老天就愛作弄人,總督府安然無恙,終戰前一個月的夜間轟炸裡,炸彈反而落在太平町。當時一家人除了我因在學校裡接受急救傷患訓練,其他人全遇難了。

  光復後大家都高興的在慶祝,只有我一個人穿孝服在守靈。

  陳長官的七十軍來台後,四處招兵。

  剛光復時經濟比戰時更不景氣,我失業了快半年。沒家人,沒房子,一無所有。看到招兵廣告上寫著月薪兩仟伍,只在台灣服役,三年期滿後分期復員,還可依志願分配就業或升學。

  我想自己漢文雖不錯,北京話卻不會講;在軍隊裡可以和外省人學,就自己去報到了。

  我被分配到新竹湖口,進去後才發現被騙了。兩仟伍不是老台幣,而是大陸上用的法幣,貶值的和廢紙差不多。

  除了我是志願的,大多台籍兵,尤其是高山族,根本是連拐帶抓來的。。

  台籍兵聽不懂北京話,出操時常挨打,而且打得很兇。一些外省兵看不過去,在旁叫我們快裝哭或昏倒;可是高山族人卻很戇直,非被打到真的昏倒為止。。

  我因為讀過書,長官對我還不錯,湖口本來是日本人的軍事基地,很多日本軍人被留下當教官。。

  我聽得懂日本話,所以學得很快;當然,最重要的是我沒家,也沒有逃兵的顧慮,因此沒多久就被升為班長了。

  三十六年剛過完陽曆年,外省兵間就傳說部隊要被調去大陸作戰。於是門禁管制極嚴,台籍兵整天被關在寢室裡,就連上廁所都要報告,差假更是不准;尤其禁止用閩南語和山地話交談。

  可是紙包不住火,還是有台灣兵開小差;被抓回來時當然沒好過的,最少也吊起來打一頓。

  幾天後部隊奉令搭火車到基隆演習,沿途台灣兵都寫了紙條隨便丟,希望好心的路人撿到後幫忙寄回家。

  上軍艦時本來坐在甲板上;船剛開動,就有一個台籍兵跳下水去,接著又有人跟上。一三九旅的旅長看見後,下令台灣兵都進船艙,隨後又命令一些外省兵對海面上的人開槍。

  大家在艙裡,聽著外面的槍聲,都忍不住掉下淚來。

  黑暗的艙裡加上風浪造成的搖擺,也不知日出日落的過了多少天,上了岸才知道這就是東亞第一大都市--上海。

  我們上了火車先到南京再轉往徐州,下車後徒步行軍到山東鄆城駐紮。這時天氣很冷,第一次看到銀白色的雪,好漂亮啊!

  到了大陸後,換成了外省兵開小差,台籍兵就沒什麼管制了;反正沒地方逃。

  七十軍原是為了接收台灣才臨時組成的,也算是雜牌軍。准許通信後,有些台灣兵知道了二二八;不過我已沒親人在台了,也懶得理會。

  聽老兵談起來才知道,陳長官一心想建設台灣成三民主義模範省,不希望K黨和K軍在台發展組織,以免礙手礙腳。

  內戰展開後,鍾總統想調動軍隊,各省省主席都以境內有C軍作亂,推托敷衍。只有陳長官二話不說,把駐台的七十軍調走,因此還得了鍾總統的嘉獎。

  二二八是怎麼發生的我不清楚,但如果七十軍還在,一方面有足夠的兵力可控制局勢;另一方面裡面台籍兵多,較不易衝突。

  可是七十軍走後,接防的六十二軍軍紀更差。況且二十一師也只有一個旅駐台,其他都在福建。

  剛開始陳長官兵力有限,自然會妥協;可是等二十一師全師登陸後,當然又是另一種局面了。

  K黨內部其實也是派系林立,陳長官與當權的CC不合,所以被發配邊疆--台灣;而他剛好一心想建立小朝廷,也不讓【中央日報】和法幣等代表中央的勢力進來。

  部隊到大陸後我才發現法幣貶值的可怕,台灣禁用法幣對百姓也算德政了。

  K軍顯然軍紀不佳,行軍沿途經過的鄉鎮人都跑光了。越接近戰場,外省兵開小差的就越多;台籍兵語言不通又沒錢,逃也沒地方去。

  我在日據時受過軍訓,尤其是救傷,所以被分派在營部連衛生排。到鄆城沒多久就被C軍包圍,接著陣地失陷,幾個老兵帶著我投降了。

  剛開始很害怕,結果C軍也沒有為難我們,K軍的軍官都發糧票和路條讓他們回家,士官兵則多被留下。

  他們知道我是台灣人,沒地方可去,就分派我為中野六縱指揮部直屬營的擔架兵。

  C軍與K軍最大的不同是,C軍只有職務高低而無官階,上下服飾一樣;沒什麼領章肩章的這些東西。就算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行伍,也可因功升上排連長,所以在戰鬥時當然士氣較高。

  原本在七十軍裡的台籍兵,部隊潰散了後,有些成了C軍;有些則逃往K軍徐州總部,被改分在邱友蘆的二兵團,和我所在的中野剛好成了敵人。

  前年底C軍攻入徐州時,街上還掛著紅布條,上面寫著「慶祝潘塘大捷」之類的標語,路上都是鞭炮燃放後的殘屑混著雪渣。

  K軍徐州剿總司令劉常佐實在會做官,現在逃去爪哇島了。到底K軍在潘塘有什麼大捷呢?令人驚訝的是倉庫打開,各式各樣的美援物資,其中有種罐頭印著英文,沒人知道是什麼?

  有人打開來喝了幾口,不甜不鹹的,覺得沒味道。幹部曉得我唸過書,叫我來看看標籤上的英文說明,才知道是塗在手上的防凍水;可是我在七十軍時從沒見過。

  黃明諾七兵團的一些俘虜,還有因手指凍傷太嚴重,以致組織壞死被切除的。劉常佐不肯補給雜牌軍,寧可留給敵人,也算新鮮事。

  K軍撤出徐州時,那不叫轉進,根本是各自逃命;連戰略物資也不先焚毀。碰上這樣的司令,想不打敗仗也難。

  其實徐州會戰中K軍戰鬥也很壯烈,絕非C軍所說勢如破竹。如果論起傷亡,C軍一定更多。

  但我兩邊都待過就知道,C軍打著「分田」兩個字的口號,就吸引無數年輕人參軍;更有上百萬的民工團到處挖戰壕,運送補給和傷兵。

  K軍的戰車被壕溝困的動不了;火力雖強,卻撐不住C軍源源不斷的人力支援。所以K軍雖英勇,困久了還是免不了失敗。

  但解放武漢時,號稱不敗的C軍,卻在青樹坪被華中剿總司令白強世攔腰一擊,吃了個大敗仗。

  白將軍就是在鍾總統下野後,提出貫徹「耕者有其田」的口號,才能爭取人心。

  可惜大勢已去,而且K軍上面的人多是地主,打仗拚命就為了這些,所以根本不可能。即使K軍贏了徐蚌這仗,C黨仍能在農村活動;但K黨輸了,在大陸應該就差不多了。

  K軍撤退到陳官莊後,又被C軍圍困,直到去年一月十日戰爭才結束,我來大陸也有兩年了。在運送傷患時我踩到了地雷,左腿膝蓋以下都被炸斷,全身也全是傷,在後勤醫院躺了三個月。

  C軍的指導員問我有什麼打算,我說我只想回台灣。我是台灣人,根本不想來大陸,更不想打仗;可是,咳!不說也罷!那指導員人不錯,幫我爭取了一筆錢,又叫人替我做了支拐杖,叫我趕緊去上海搭船。

  但是鐵路已不通了,於是搭黃魚車輾轉來滬,身上的錢早已花光,又流落在上海街頭一段日子。

  還好天降貴人,遇到一個台籍的K軍軍官,他在日據時到大陸唸軍校,現在已是少校了。他聽了我的遭遇,就替我弄了張船票,還找了他隊上要來台洽公的軍官沿途照應;否則我這殘廢,就算有票也會被人擠到海裡去餵魚。

  好不容易安全的抵達基隆,沒想到一下船還沒分清東南西北,就被不知什麼單位的人給送來這,到今天又已半年多了。

  真的,我說的都是真的,絕對沒有隱瞞。

  原載《雙溪現代文學獎》13期(東吳大學1993年12月)
  轉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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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管仁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