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文德

勞改戰犯入所筆錄
撫戰新字2315號第四宗
一九五○年撫順戰犯收容所

  是的,我叫陳文德,辛亥革命那年生的,算算有四十了。

  我是廣東惠陽人,惠陽中學畢業後做個小生意,運氣差總是蝕本,欠了不少債。眼見還不清,二十歲那年就投了K軍,從一個雜役兵做起。

  雖然是廣東人,卻沒機會進軍校,所以仍算是行伍出身,在黃明諾的七兵團警衛營當個少校連長。

  不相信!咳!K軍要的是正牌,像我們這種行伍軍官,今天是少校,改天部隊一解散,又要從小兵幹起。

  能在七兵團裡混個少校,全因這部隊是雜牌,而且大多是兩廣人,否則根本就別想。

  K軍裡只有頭帶綠帽(進過陸大),身披黃袍(黃埔系)才吃得開。行伍軍官就像姨娘生的小子,遇人自然矮半截。

  說具體一點?好,拿軍校下來的實習生來說吧!一下部隊就仗著自己是天子門生,眼生在頭頂,不把我們這些長官看在眼裡。

  有個連長才上尉而已,吃空缺被逮著,師長下了免職令。不但有恃無恐,還跑去鍾老頭那要報告校長,懺愧一番。他校長也是大發雷霆,罵了一頓,說什麼黃埔的臉被他丟光了。

  可是一出行營,立刻跑去大吃大喝,沒多久師部的免職令也取消了,這小子回任原職。倒楣的是那個新連長,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轟了下來,誰叫你不是嫡系。

  一個尉官就能上達天聽,這還不奇呢?。

  黃埔出身的都知道他校長的把戲,老頭子要升人的官,一定先叫去莫名其妙的罵一頓,弄不好還要吃幾軍棍。可是大家都會給這挨打挨罵的慶祝,因為打罵完就等著升官了。

  為什麼?恩從己出才能收攏人心嘛!

  要我交待淮海戰役?從哪起頭呢?講黃明諾司令吧!。

  他原籍廣東,生在天津,早先在北洋系當兵。因為蠻用功的,K軍北伐時已在狗肉將軍張祖盛那當旅長。後來投了K軍,進陸大受訓。。

  抗戰時受到第三戰區司令顧矩多的提拔,升上了二十五師師長。一九四七年孟良崮之戰,他擔任戰區司令。。

  鍾老頭的嫡系七十四師,因為師長張精始自恃為天子門生,以致驕傲獨斷、不聽指揮,被C軍圍殲而兵敗自戕。鍾老頭氣得要槍斃黃司令;幸好參謀總長顧矩多在旁緩頰,才得了個撤職留任的處分。

  兩個月後南麻之役,黃司令的二十五師與C軍華野正面遭遇,為了救友軍,部隊傷亡一大半。

  可是十二兵團的胡器仍嫌他作戰不力,向他校長告御狀。

  這次又是顧矩多向鍾老頭派來的戰地視察官李醒暗示,替他說了些好話才又逃過一劫。

  再沒多久帝店丘之戰,不必與嫡系配合,少了累贅果然打勝仗。不僅被升為七兵團司令,還得了「青天白日」勛章;雜牌裡就屬他第一次沒戰死就先得此殊榮。

  為什麼酸溜溜的?拜託,你沒受過這冤啊!雜牌軍裡不僅黃埔小軍官不聽指揮,部隊裡中統軍統的特務到處橫行,惟恐天下不亂。

  黃司令周圍充斥著這些傢伙,能說什麼呢?勝則舉杯相慶,敗則死力相救。可是K軍就不然,嫡系之間尚且不救,更何況雜牌。

  為什麼?別呆了,鍾總統讓我們這些雜牌打頭陣,和八路拼個兩敗俱傷,他的嫡系再來收拾殘局。這樣一石二鳥,天下自然太平;否則西安事變時為什麼是張炎雲的東北軍在剿C。

  另一方面雜牌軍有了死傷也不敢往上報,報了不但上面不派新兵,還名正言順的拉回去整編;所以番號比實際大上好幾倍,如何迎敵呢?只好誇大敵情,爭功掩過,保存實力,各自為戰。每個兵團都這樣,當然會被C軍一個一個的給吞了。

  你問黃司令為什麼兵敗後要自殺?這說來話長。

  KC就像楚漢相爭,鍾總統好比是項羽,平北洋,敗鬼子根本是替八路打天下。可是鍾老頭能有這二十年的局面,也不會沒兩手。

  拿黃司令來說,雖是雜牌;但帝店丘打了勝仗,立刻親頒「青天白日」獎章給他。

  召見時知道他不是黃埔系的,又一句「予以黃埔七期登記」,視他為自己門生。老鍾給部屬手令,一律稱兄道弟,還用字號以示親上加親。連部屬家長父母作壽,還有什麼添丁納妾的都不忘送禮。

  只要有需要,什麼雜牌軍的將領都能籠絡來,更何況黃司令這種老實人,還能不死心塌地的賣老命嗎?

  當然啦,抗戰時C軍精銳--皖南新四軍不就是被他解決掉的?所以就算被俘,也絕沒有好過的,你們會放過他嗎?

  怎麼死的?黃司令被派來徐州,似乎就有必死的打算。別的司令都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兵模樣。

  為什麼?大家心裡有數,看情況不妙時好溜嘛!只有他永遠是畢挺的毛呢子將官服,腳踏馬靴,腰掛手槍。

  被困碾莊時,邱李等嫡系兵團都坐視不救。陣地給突破時,我們幾個人硬給他換了衣服,想趁夜裡逃命。一沒注意,只聽到黃司令說了句「大家各自保重」,就拿出手槍自殺了。

  我們只好再回駐地,拿了件軍毯把他屍體包好。用刺刀挖了個洞,又拆下紙煙盒,畫下了方位。剛埋了想想不妥,又挖開在他身上做了記號,重新埋回去。

  後來屍體怎麼被找到,送回南京時鍾總統親率高級官員在郊外迎靈,這些我就不知道了。也許其他人逃去南京了吧!

  我是雜牌軍的行伍,既然部隊垮了,逃回去也沒意思,也沒那老臉再從小兵幹起。於是在上海躲了大半年,解放後被公安抓來這。

  還想說什麼?沒了吧!我都四十了,只因投錯了軍,到現在什麼也沒有。如果能出去,我想回老家種個地什麼的,絕不要再打仗了。

  原載《雙溪現代文學獎》13期(東吳大學1993年12月)
  轉載《塵年惘事》(絲路出版,1996年1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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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管仁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