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到了六是十日這一天,心裡總是有點怪怪的,因為我想到的是二十八年前的這一天,就讀市政專校四年級的我,意外地親手送走的同學--「傅姊」傅瑋玲。
 

  老實說,傅姊從專三到專四去世前,坐在我旁邊也將近兩年。但因我是專二才轉學進入班上的,與同學之間幾乎沒什麼互動。即使再怎麼回憶,也只能勉強想起兩件事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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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傅姊是來自花蓮的客家人,有一次國文課讀到詩經‧豳風的「七月」,其中一段說:「七月鳴鵙,八月載績,載玄載黃。」其中的「鵙」就是伯勞鳥,傅姊因此就用客家話教了我一首關於「伯勞」客家童謠:

  

  「伯勞嘰喳,開聲要嫁,嫁給鄰舍,鄰舍肚飢,嫁給糖枝,糖枝路遠,嫁給錢眼,錢眼賊多,嫁給剪刀,剪刀蓽析(裂開),嫁給老伯,老伯命歪,嫁給老弟,老弟命短,嫁給竹管,竹管窿窿空空,嫁給雞公,雞公斜斜行,嫁給黃狗,黃狗大赫,嫁給吹笛,吹笛熀鼓(脖子粗),嫁給老鼠,老鼠吱吱嘰嘰,頦下兩粒蹊。」

  傅姊為了要「騙」我學客家話,就說只要是客家人,都會知道什麼是「伯勞鳥」。結果我第一個想到的客家人,就是坐她前面的如惠。但如惠卻說她也不知道,傅姊只好說如惠是城裡的客家人,所以不知道「伯勞鳥」,可是鄉下的客家人就一定知道。

    當時我自己比較無知,還以為台北以外的都是鄉下人。等我當兵時每次去苗栗的衛生營洽公時才發現,原來如惠家是街上做生意的,我北投的家才是鄉下。她不知道是應該,我不知道才奇怪。

  後來傅姊總算把我教會了這首客家童謠,她說這首童謠再加個二十段、三十段都可以。可是我說給如惠聽,她還是聽不懂。傅姊又說,這是因為我發音太差,她家是從桃園搬去花蓮的,所以說的是海陸豐腔,而如惠說的是四縣腔,她說只要能把海陸豐腔說標準,四縣腔的還是會聽懂。結果她示範一次,如惠還真的全聽懂了。

  不過經過這麼一折騰,我對學客家話的信心更崩潰了,結果自動放棄。但人生的際遇也真是都有神的安排,沒想到十年後我的妻子,全家也都是講這種海陸豐的客家話。我唸這首客家童謠時,(後面有些段落已經記不清了)他們全家都笑得前仰後合,到底傅姊教我的是不是真的客家話,還是被我「改良」的讓他們聽不懂,我也不知道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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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印象更深的是傅姊在去世前一週的六月三日,我在教室裡等六點鐘的電腦上線,她剛好也在,聊天時她告訴我,說她從來台北讀五專起,媽媽、外祖母與阿姨,都在幾年裡相繼過世。

  

  我家是個基督教家庭,小時候幾乎每個月都會出席一次安息聚會。(很多人都是在重病,甚至臨死前才信主,所以教會中喪禮總比婚禮多)習慣成自然吧!從小到大,我也從來不曾真正想過「死亡」是什麼。

  基督教喪禮不是在哀悼死人,而是在為去世的人作見證,所以儀式也不會特別哀傷。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人只是「睡了」,將來與我們也必將重逢。也或許是如此,我也很難理解傅姊對於親人去世的傷痛。

   我記得那時很順口的,就把聖經裡一句安息聚會常用的話說了出來:「論到睡了的人,我們不願意弟兄們不知道,恐怕你們憂傷,像那些沒有指望的人一樣。」其實我說的雖然也是聖經的話語,但說的人卻不帶一絲感情,也就沒有愛,這些話就像是一把「失了味的鹽」一般。鹽失了味,就與泥沙沒兩樣,食之無味,棄之不可惜。

  一星期後,她就離開這世界了,而我也恰好目睹了這個過程。當一個生命消逝在自己眼前時,我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一樣會軟弱、會哀傷,也會不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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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,那一天是星期四,電腦教室是從下午五點開始開放,每半個鐘頭一個梯次,每一梯次只有二十四個座位。我登記的時間是六點到六點半,但因為那天距離要交電腦作業的時間不遠了,所以從五點開始,我就一直在電腦教室裡幫其他同學打作業,連續打了三個時段,直到六點半才出來。離開電腦教室前,還跟傅姊打了招呼,那是我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  離開學校後,我到辛亥路那裡的七十一路公車站牌下等公車。等了很久,車都還沒來,我朝懷恩隧道那個方向看車來了沒,結果沒看到車,反而看到一大堆人圍在麵包店前的騎樓那裡,我想反正車還沒來,就往回走一點,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走到麵包店前,老闆告訴我有一個女生昏倒在他店門口,他已經打電話給一一九了,但也許是下班時間交通擁塞,救護車到現在還沒來。我穿過圍觀的人群,才發現那個臉朝下躺臥的人,竟然就是傅姊。(她的背包與手上厚重的電腦課本很好認的)那時傅姊租的房子是在辛亥路上,她應該是走在回家的路途中。

  在那一瞬間,我腦筋一片空白,但已經有些女生都在拍她、叫她,還有人要把她翻過身來,我回過神來想,這時去也不方便,就去麵包店裡向老闆借電話,我先打給我們的導師高偉華老師,告訴老師應該會送去水源路上的三總急診室。電話打完,救護車終於到了。但消防員一把傅姊抬上車,就叫著要兩個人一起陪著上車。

   那個消防員不叫還好,一叫立刻圍觀的人群馬上散去。我當然一定要上車的,而另外一個上車的,是當時工商科一年級的小學妹黃淑清,救護車就一路鳴笛往三總而去。到了急診室,消防員把傅姊推進去,立刻掉頭就走,我趕緊趁機再打個電話回家,告訴他們今天要晚點回去。當我再想打電話給其他同學時,還沒找到人,學妹就靠在我肩膀上哭著說:「不要打了,醫生說到院前就死了,急診室不收,你趕快聯絡她家人來處理吧!」

  在這之前,我根本不認識這學妹,但看到她哭成那樣,心裡也覺得很抱歉,實在不該讓她出現在這裡,更不該讓她看到這一幕的。我只好扶她坐在椅子上,勸她不要難過,我要了她班上同學的電話,請她同學來這裡接她一起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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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老師來了後,立刻連絡傅姊在花蓮縣吉安鄉的家人。醫院告訴我們,因為是到院前死亡,他們這裡是急診室,屍體不能擺這裡,要我們立刻推去太平間,等檢察官與法醫勘驗。那時天氣很熱,而且人死後肌肉一鬆弛,就會立刻脫肛,已經臭味很重了。我與高老師只好不等她家人與檢察官到場,隨工友帶路,把她送進太平間。

  三總太平間設備很簡陋,就是一排又一排的冰櫃,每一個冰櫃的門一打開,就有從上到下五層的格子,每一格都是滾輪,上面有一個擔架。工友打開其中一個門,下面三層都已經有「人」了,我與高老師把第四層的擔架取下來,把她從急診室的床抬上擔架,在抬高推到第四層的滾輪上,然後扣上門,傅姊就這樣離開我們了。(我很清楚的記得,當時她的眼睛並未合上,我們等他家人來處理)

  我與高老師走出太平間後,回到急診室時,其他同學陸續都趕來了,但都沒法見到傅姊。接著我就與高老師去景美分局做筆錄,十點多時,傅姊的爸爸與其他家人都從花蓮趕來台北了。

  警察作筆錄時,並未為難我,因為我只是臨時被拉上車的。但傅姐的家人或許是因為一時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,一直不斷的質疑,從電腦教室走到麵包店前那段路,有沒有可能是被人攻擊,或是有什麼車禍之類的意外,因為別說我不敢相信,她的家人(好像是叔叔與舅舅)一定也更難相信,傅姐一直是排球健將,也從未聽說她有什麼宿疾啊?

  就在他們家人輪番不斷的質問下,高老師終於不耐了,就告訴她的家人,如果對死因有懷疑,就請警察報檢察官,明天之後等解剖相驗。她的家人商量過後,才不再質問而同意簽字,回三總太平間去認屍。

  不過我一點也不會在意傅姊家人的態度,傅姊是一九六二年六月十一日生的,去世那天是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,還差一天才滿二十歲,她的家人會出現這樣的態度,其實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坐計程車回北投家裡時,應該已經算是第二天了。同學已經電話裡留話了,要我一二節的憲法課不必趕來了,他會處理點名簿的。不過老實說,那樣的情況也不可能睡著,第二天一早還是進學校了。當然,很多同學一定比我更難接受這樣的事實。但我所能知道的,也就是這麼多了。

  傅姊的喪禮是在六月十三日(星期天),辛亥路上的二殯舉行的,大多數同學也應該都有參加。火葬前棺木裡的傅姊,已經化過妝、換過衣服了。看到同學們都哭得很難過,但我反而沒眼淚了。其實只在六月十一日(星期五早上)在班上向同學報告經過時有流淚,其他時間因為忙亂反而都沒有什麼情緒反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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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事過二十八年了,那件事對我震撼依然歷歷如昨,雖然我表面上依然表現得鎮定,但實際心情僅有我一人知道。從那天之後到當兵的一年裡,我每天回家前要買一瓶紹興酒,用報紙一包就藏在書包裡,一個晚上就在房間裡喝完,第二天用報紙包了空瓶藏在書包裡,拿去退了再換一瓶,假如不這樣就完全無法入睡,體重都掉到四十公斤以下。

  在傅姊喪禮前後的日子,很多同學都在向我獻策,應該要跟她的家人要一些「去除晦氣」的東西,從豬腳麵線、金紙、香、生豬肉之類的不下十餘種,不過我也都沒想過這些。她們家人喪禮過後,確實也送了我的一些「民俗禮」,但我全轉送給那個小學妹了。

  專五那年,小學妹有一天忽然跑來問我,有沒有夢到過傅姊,我告訴她沒有,而且是一次都沒有。她覺得很不可思議,因為她夢到傅姊很多很多次了。我問她你怎麼確定自己夢到的是傅姊,你之前又不認識傅姊。她說傅姊有告訴她,自己在那裡過得很好。我問小學妹還有呢?小學妹竟告訴我,因為她夢到傅姊說要謝謝她,自己現在已經跟媽媽、阿媽與阿姨在一起了。我問小學妹,你怎麼知道她媽媽、外婆與阿姨已經過世的,她說我就是不知道,才來問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的啊!

  為了安慰小學妹,我竟然又把當初傅姊生前,曾對她說的那段聖經:「論到睡了的人,我們不願意弟兄們不知道,恐怕你們憂傷,像那些沒有指望的人一樣。」不過這一次我已經真正親眼見到一個生命,在我與小學妹眼前消逝,所以再說這句話時,就不在只是一句安慰人的「應酬話」,而是我已相信這不是「死了」,而是「睡了」,我也不能像那些沒有指望的人一樣,對死亡一直帶著憂傷。

  當時我對小學妹說,我們每天睡覺都很安心,因為我們知道自己醒了之後能再起來;但我們為什麼會這樣害怕死亡,不也就是因為我們無法看到「死而復活」嗎?當我們沒有盼望時,自然就會陷溺在憂傷愁苦中了。我很感謝神,對小學妹說完照段話後,自己的腦筋也清醒多了。雖然偶而想到傅姊時,還是有些許傷感,但不至於要藉酒入睡了。後來我當兵時,寫給同學的信裡是這樣說的:

  「我經過很久的傷痛,才明白一個人如果不了解死亡,就無法學會活著。死亡固然是件悲傷的事,但活得不快樂也是悲傷。我們的傳統文化,讓我們無法自然的面對這件事。其實不必對死亡有所畏懼,因為凡有生者必有死。死亡結束的是生命,不是關係。你學到了如何去死,也就學到了該如何活。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,也就能幫助將來要去同樣地方的人,正視生命中什麼東西是重要的,什麼東西是不重要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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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很喜歡聖經撒母耳記裡的一個故事,大衛王和拔示巴在不正當的關係下生下一子,神於是派先知拿單去譴責大衛,大衛就在孩子生病時禁食禱告,終夜躺在地上,但七天後孩子還是夭折了。

 
  大衛在得知孩子的噩耗後,立刻起身沐浴,進殿朝拜後立刻吃飯,其他的人都不解大衛王何以如此,他應該更悲痛才對,但大衛王回答眾人的這句話,大家不妨也翻翻聖經,玩味一下這句話的深意,或許這是對生命的最佳註釋。

  

  聖經裡大衛王是這樣說的:「我必往他那裡去,他卻不能回我這裡來。」

 
  原載《更生日報》08.06--07,20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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