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要問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是誰?答案可能千奇百怪,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;但如果要問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家是誰?答案大概就一致多了。

  因為這當然要算是【二十五史】裡第一個出場的人物,也是咱們自認炎黃世冑的始祖──黃帝,這位公孫軒轅先生莫屬了。

  黃帝這位老祖宗到底發明了多少東西?只怕是族繁不及備載,舉凡文字、宮室、舟車、醫藥、蠶桑等等,幾乎中國歷史上所有沒人認領的發明,全落在他老人家一人頭上。

  不過這位公孫軒轅先生,倒有一件較不為人所知的偉大發明,那就是咱們中國人常吃的食物──稀飯了。

  中國會有這當今世上五分之一的人口,讓老外隨時感到「人比人,擠死人」,甚至還有「黃禍」的無謂恐懼,就不能不感謝稀飯這玩意兒。

  河洛諺語說:「時到時當,沒米煮蕃薯湯」,稀飯和蕃薯都是中國人在窮到沒米下鍋時,還能賴以維生的救命仙丹。

  【汲冢周書】上記載:「黃帝始烹穀為粥。」炎黃子孫能在這樣惡劣的物質環境下,「生生」不息至十二億人口,發明讓一碗乾飯變成兩碗、三碗乃至無數碗稀飯的黃帝,自然應該做咱們共同的始祖而當之無愧吧!

  在一般人的刻板印象裡,稀飯似乎就是像我小管這種窮老百姓的專利食品。

  例如〈岳陽樓記〉裡那位想要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」的賢相范仲淹,年輕未登科前,因為父親過世,母親改嫁,家境清寒。【宋史】上說他寄居在破廟,冬天三餐不繼時就煮一鍋粥,結凍後再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,實在餓得受不了時才吞一塊充飢。

  有了這位大文學家寒窗苦讀的經驗,窮老百姓在必須「先天下之憂而憂」時,這種自製的「稀飯冰棒」,當然就成了最典型的代表食物。

  另外像是遇上荒年或寒冬,【清會典事例‧戶部‧蠲恤】裡也記載:「凡拯濟飢民,近城之地,仍設粥場。」

  也許你會感到奇怪,官府或善心人士要濟助災民,像現在台灣盛行的冬令救濟,每人發包白米就成了,為何要大費周章地開設粥場呢?

  其實去過中國大陸的人自然會明白,所謂開門七件事的柴米油鹽醬醋茶,柴為何排名在米之前。想那天寒地凍的華北或華中一帶,飢民若無柴薪,只怕巧婦有米也難以為炊。

  所以乾脆好人做到底,開個粥場施粥,不但免了災民無以為炊之苦,原本一鍋的乾飯化為無數鍋的稀飯,救起人來越多,功德自然更無量。

  不過你如果把粥這玩意兒,全部視為窮老百姓五臟廟裡的貢品,或只是賑濟災民的保命仙丹,那就大錯特錯了。

你想黃帝他老人家被十二億人尊為始祖,發明稀飯時若只想到我小管這種無產階級,那他的腦筋未免也太簡單了些。

稀飯除了用於賑災之外,在治病、養生或祭祀等用途上,其實也都各擅所長。因此別說是沒錢人不得已要吃稀飯,即使是富可敵國的皇宮內院、豪門世家,有些時候也會乖乖地和窮老百姓一樣吃粥。

  然而咱們中國人常說:「王法之前,人人平等」,也就是說你一定會發現有人比你更平等。所謂的吃粥就和王法差不多,雖然一樣叫做「粥」,但有錢人的粥絕非沒錢人所能想像的粥。

  窮人的粥只能在米裡加點水煮開來吃;如果想換換口味,也只能改成在水裡加點米煮開來吃。實在怕沒胃口,像前面范仲淹那樣切幾根野菜丟進去,蘇東坡不也說過:「人間有味是清歡」嗎?

  至於【粥香佳話】裡提到的粥可分淡、鹹、齋、甜四種,我看窮老百姓還是安分點,光吃第一味的淡粥,免得消化不良才好。

  或許你會納悶了,古代的窮人吃淡粥,頂多加點鹹菜做鹹粥,那有錢人都吃些什麼粥呢?第一個想到的當然就是肉粥了。

  在【晉書‧惠帝紀】裡不就記載:「及天下慌亂,百姓餓死,帝曰:『何不食肉糜?』」由此可見皇宮中吃的稀飯,大概都先加些肉湯熬煮,和今天街上攤販常賣的廣東粥差不多。

  有錢人用高湯代替水來煮成的粥,當然要比窮人只能用水加米煮成的粥來得濃稠。依【禮記‧檀弓疏】上所解釋的「厚曰糜,稀曰粥。」所以晉惠帝說的肉糜,或者乾脆說是廣東糜,都比叫廣東粥更為恰當吧!

  晉惠帝異想天開地要百姓吃肉糜代替吃飯,成了千古笑談。到了數百年後的南宋,詩人陸放翁在他的【劍南詩稿】裡,還有首〈聞杜鵑戲作絕句〉的詩提到:「勞君樹杪丁寧語,似勸飢人食肉糜。」

  看來這位司馬先生脫口而出的戲言,原本只是勸人吃點少個皮蛋的瘦肉粥,卻萬惡不赦地遺臭萬年,成了日後不食「人間煙火」、罔顧民情的皇帝大官們的象徵。

  但是話說回來,如果你也和陸放翁一樣,認為這位勸人食肉糜的皇帝是白癡,恐怕真的是千古奇冤了。這位倒楣的魁儡皇帝,內有牝雞司晨的皇后賈南風(權臣賈充之女),外有各據一方的籓鎮(八王之亂的八王),在宮中真是步步危機。

  例如賈南風覺得惠帝還有個媽媽,見面就要請安叩福麻煩得很,竟代皇上起詔說其父楊駿(也就是惠帝的外公)謀反,令誅三族。太后截髮露頸,上表時自稱為「妾」,仍保不住他媽媽(惠帝的外婆)的腦袋。

  身邊有個這樣囂張跋扈的皇后,若不裝瘋賣傻地教人吃肉麋,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他死的。

  不信的人可以看看【晉書‧嵇紹傳】,嵇紹擔任惠帝侍中一職,河間王與成都王聯手叛變,惠帝的侍衛見情況不妙,全都溜之大吉;嵇紹以身捍衛被殺,鮮血濺濕了惠帝的衣服。

  後來叛亂平定後,左右要為他洗淨衣服,惠帝卻說:「此嵇侍中血,勿浣。」可見惠帝並非真的IQ有問題,只是因為環境所迫,用勸人食肉糜來掩人耳目。

  不過後來他還是被人在麵裡下毒而死,早知最後仍逃不過橫死的下場,當初是否還會說這句「何不食肉糜?」的名言,我想可能就不一定了喔!

  除了皇宮大內裡要食肉糜外,其他的豪門巨室裡所吃的粥,又有什麼花樣呢?不談冷冰冰的歷史典籍,就從小說【紅樓夢】來看吧!第十九回裡就提到,賈寶玉怕林黛玉睡出病來,就胡謅一個「臘八粥」故事。

  話說揚州黛山的林子洞裡有群耗子精,要趁山下廟裡煮臘八粥時偷些果品,小耗子回報的結果是:「米豆成倉,不可勝記。果品有五種:一紅棗,二栗子,三落花生,四菱角,五香芋。」

  可見賈府內的「臘八粥」最少也用上了紅棗、栗子、落花生、菱角與香芋五種果品,這粥喝來必是「五味俱全」才是。

  其實「臘八粥」這種稀飯,並非源自中土,而是起源於西來的佛教。

  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是在十二月八日成道,之前最後一頓飯就是在荒郊遇上好心的牧女,餵他吃了一碗雜糧野果煮的粥,後來佛門子弟到了臘八這天,也用這種食物致祭。

  佛教傳至中土後,臘八時不僅僧侶以此為食,民間也相沿成風,南宋吳自牧所著的【夢粱錄】裡就已提到:「此月八日,寺院為之『臘八』,大剎等寺,具設五味粥,名曰臘八粥。」寶玉所說的紅棗、栗子、落花生、菱角與香芋五味,算得上是老牌原味的臘八粥了。

  然而臘八粥在宋代時,不但盛行於廟宇或民間,連皇宮大內也受了影響。元代的【燕京遊覽志】已記載:「十二月八日,賜百官粥,以米果雜成之,品多者為勝,此蓋循宋時故事。」可見宋代就有御賜臘八粥的儀式。

  到了清朝時更為慎重,煮粥時還欽派大臣督臨,由雍和宮的國師掌鍋。由富察敦崇所著的【燕京歲時記】裡的記載可知:「臘八粥者,用黃米、白米、江米、小米、菱角米、栗子、紅豇豆、去皮棗泥等,合水煮熟;外用染紅桃核、杏仁、瓜子、花生、榛穰、松子及白糖、紅糖、瑣瑣葡萄以做點染。」

  一碗粥多達十七種配料,「大內高手」的廚藝我無緣領教;但其花錢的功力,卻又讓我不敢領教。

  當然,要說有錢人的粥只是材料多點貴點,但一樣是要用米來熬,有些和我小管一樣窮的人,可能心理還平衡些;但事實卻不盡然。

  再看看【紅樓夢】第五十三回裡,年終時主管賈府地畝的莊頭烏進孝,趕了幾輛大馬車來交年租年禮,其中就有項「御田胭脂米」二石。

  第七十五回裡王夫人和尤氏兩位兒媳婦,在為賈母擺飯,老太太說:「有稀飯吃些罷了。」尤氏早捧了一碗來,說是「紅稻米粥」。可見這榮寧二府非平常人家,吃個粥不但料比人多,連其用米的顏色,和小老百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。

  不過稱為「御田胭脂米」也好,「紅稻米」也好,其實都指的是江南一帶出產的紅粳稻。這種產量極少的紅糯米,也就是唐朝詩人鄭熬在〈傷農〉詩中感嘆的「一粒紅稻飯,幾滴牛頜血。」又被俗稱為「血糯米」。

  曹雪芹出身於蘇州織造府,而蘇州織造是康熙年間專為皇室生產日常用品所設。後來雍正當權後曹府被抄家,根據【李喣檔案】記載,還被內務府追賠一千九百九十三石的紅米。

  可見曹雪芹從小一定也常吃這種大內專用的御米,否則換做我們窮老百姓,紅米只怕連見都沒見過,還能寫出什麼滋味來。

  紅粳米因為莖高易折不抗風,所以產量很少,種植起來確實如鄭熬所言傷農甚深,但為了進貢仍要拚命生產。可是賈府吃粥若只用紅粳米,公器私用倒也罷了,但他們真的是吃撐了沒事幹,有時還要換點顏色給自己看,改吃起綠粳米來。

  第八回裡賈寶玉去探望薛寶釵,姨媽留他吃飯,他吃了半碗碧粳粥。第六十二回裡大觀園的廚娘柳嫂子,派人給寶玉的丫環芳官送飯,就有一碗蒸的熱騰騰碧熒熒的綠畦香稻粳米飯。

  這種「碧粳」根據【食味雜詠】記載,是種「粒細長,帶微綠色,炊時有香」的粳米。賈寶玉和薛寶釵因為家裡都太有錢了,吃粥都不計成本地從大江南北,弄來這些五顏六色的粳米(較圓),而不是用我們一般常吃的秈米(較長)。

  回頭看看我們這可憐的女主角林黛玉,孤苦無依的她吃起粥來,就沒有太多本錢來給人「顏色」看了。不過咱們這位林妹妹「人窮志不窮」,吃起粥來雖和六宮粉黛一樣無顏色,但依然也是很有原則的「戒長用圓」。

  例如在第八十一回裡,她的丫環紫鵑對黛玉說:「還熬了點江米粥。」黛玉點點頭兒,說道:「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,不用他們廚房裡熬才是。」

  因為糯米都產於江南,所以北方人稱糯米叫江米。紫鵑是賈府原來的丫環,當然也是北方人,說是江米粥當然沒錯,只是不知黛玉這來自南方的姑娘,是否聽得懂江米是「蝦米」玩意?

  不過無論江米、紅米還是綠米,都是傷農極深的粳米。大觀園裡的一粥一飯,看來雖是有紅有綠,漂亮極了。但仔細探究下去,黛玉、寶釵和寶玉這段三角戀愛,原來都建築在這「粒粒皆辛苦」上啊!

  然而繁華入夢、富貴無常,曹雪芹年輕時吃遍了山珍海味,連喝碗粥都要如此強加顏色。一旦換了皇帝,豬羊變色後也只能乖乖地被掃地出門。

  據他的朋友敦成在詩裡寫道,曹雪芹晚年隱居西山創作【紅樓夢】時,家中景況竟是「滿徑蓬蒿老不華,舉家食粥酒常賒。」遙想當年大觀園裡吃粥時的五顏六色,如今被迫洗盡鉛華,讓人不禁升起秦淮殘夢憶繁華的傷感。

  「莫談淡薄少滋味,淡薄之中滋味長。」粥本就該是淡薄無色,才能長長久久、滋味無限;而人生不也是和粥一樣,淡薄方能有長滋味嗎?

  原載《中華日報》10.15-16,1999
   轉載《世界日報》11.15,199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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