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學時因為唸的是中文,所以總愛附庸風雅。有一年收到朋友的生日禮物是顆壽山石,就隨手刻個閒章,上面鐫著「席珍」兩字,每本書前扉頁都拿來蓋上一蓋。

  本以為只是件小事,不料某天有位姑娘看了卻不順眼,她的正式職銜應是孔孟協會自命顧問兼道德重整會當然委員。

  這姑娘氣沖牛斗的逮住我就問:「席珍、席珍,自古儒為席上珍,你有何德何能,也敢大言不慚地自稱席珍?」

  當時這姑娘就像柳宗元筆下的黔之虎,要把我我這「技止此耳」的倒楣驢,斷其喉、盡其肉、乃去。不過本少爺亦非等閒之輩,這類問題早已是應對有道;難怪有人以詩讚我「可恨秦皇坑不盡,猶留禍種在人間。」

  因為我只用兩個字就讓這姑娘心平氣和,勉強同意我也算個席上之珍,那兩個字就是:侏儒。

  別說那些鴻儒名儒,需經多少年寒窗苦讀;就算是個腐儒陋儒,也要會幾句詩云子曰的;唯有我這種人得天獨厚,生來就注定是儒。

  大概是小時候太過聰明,腦袋裏負荷太多,難以抗拒地心引力的作用,只好獨唱「恨天高」。雖說可高枕無憂,因為即使天塌下來,也自有其他高個兒頂著,毋須我這杞人來憂天。但其他種種「仰面觀人面,回頭撞狗頭」的辛酸,就不是你們這些「高高在上」者所能體會的了。

  就像電視廣告上所說,小時候我牛奶喝的也不算少,但別人喝了像大樹一樣的長高,我喝了卻像颱風過後的大樹,喝到最後血壓都開始高了,身高卻依舊在「原地踏步」。

  從小學時代起,我若能「道高一尺」,同學們就會「魔高一丈」;所以站在他們中間,我還真是立場堅定,永遠看我一人「雞立鶴群」。

  與別人合照時最麻煩了,平常我就不愛「腳踏實地」,不是在鞋裏暗藏玄機,就是讓頂上怒髮衝冠,以免「屈居人下」。但是無論如何,還是很難和人「平起平坐」。

  翻開從前的照片,要在一群人渣中找出我來也不很難,只要往那不勝寒的高處開始找起,百分之兩百保證,我會站在「高人一等」處「自暴其短」。

  大家總愛說什麼「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」,好像這身高也能寄望來日方「長」。所以我也學電視紅星張雨生,每天高唱「我的未來不是夢」,希望日後「我要像天一樣高」。

  可惜事與願違,未來不但成了夢,還是場惡夢;唱了半死也沒法像天一樣高,而且還只能像張雨生一樣高。

  與人交談可就累了,總不免要「仰人鼻息」,難怪《論語‧雍也篇》中孔子會說;「中人以上,可以語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語上也。」身高未達中等之人,只好如孔子所說在一旁「小人長泣泣」了。

  要說起我們這些站時和人跪時一樣高的「短腿族」,最傷腦筋的就是找老婆了。如果不肯心甘情願當個單身「跪」族,就只好動些腦筋找人「高攀」了。

  運氣好的就如前人詩中所說:「三尺郎君七尺妻,畫眉仍需架長梯,夜來並臥鴛鴦枕,湊得頭齊腳不齊。」

  當然啦!丈夫,丈夫,身長一丈方可為人夫;我們這種半丈都不到的小子,實在不必去冒險一試。

  砒霜吃下去會不會死,翻開《水滸傳》第二十四回,我們的祖師爺武大郎先生,就被他老婆潘金蓮「以身試毒」過了。咱們這些後生晚輩,就算對終身大事(終結一生的大事),心中再充滿饑渴,也犯不上學祖師爺去「飲鴆止渴」吧!

  不過能像我一樣「自知分寸」的單身「跪」族也不多,當兵時巧遇一位仁兄,站起來和我能「眼觀眼,鼻對鼻」,但我有顆下雨不愁的大頭,所以略高他一籌。

  但這位仁兄很有原則,排隊絕不願當排頭(當然是部隊向後轉之後的排頭);既然他堅持「毋為牛後」,我只好讓他「寧為雞首」了。

  因為他抽的是三年兵,所以被升為班長;然而限於體型,望之不似人君,還有人用打油詩形容他:

  「某某先生太不高,兒童隊裏逞英豪;搭棚只用齊眉棍,上陣常攜解手刀;未必蠶衣能做帽,居然馬褂可當袍;一朝擊鼓升堂去,百姓都從桌下瞧。」

  總之弟兄們都「看他很沒有」,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,我只好和他結成死黨了。

  這位仁兄還真是「人小志氣高」,以「自古情聖皆短腿」為宗旨,對營區內外所有女性,一視同仁的大追特追;可惜終究是皮球掉進糞坑裏--糟了不少冤枉錢,惹來一肚子骯髒氣。

  有天這位仁兄突然頓悟,告訴我他決定改變戰術;因為人生一切就都靠「三頭」,咱們這種短腿族,拳頭打不過人,口頭又罵不嬴人,只好寄望在筆頭上了。

  因此他買了些筆友雜誌,要在見不到面的情況下「放長線釣美人魚」。久聞小管我頗有文才(沒錯,不輸要娶祝英台的馬文才),因此不惜重金,要請我為其代筆。

  當然我也是出了名的「矮子矮,一肚子拐」;見錢豈有不眼開的道理,立刻答應了這位仁兄,並簡述我的光榮歷史讓他安心。

  我告訴他早在專二時,拙作已在聯合報上連載三天,大名也因此轟動全國。(不過我忘了補充,那是我丟了學生證要聲明作廢,只好.....)

  沒多久他鎖定了一個目標,就開始魚雁往返。念在錢的份上,我也不怕掉雞皮疙瘩,所有光屁股跳舞(窮搖)的名句都被我抄在信上了。什麼「你這殘忍的小東西」、「你溫柔的眼光會殺人」,種種不是人講出來的話,都讓它在信中出現;結果竟是出乎意外的順利,才幾封信就能約她見面了。

  首次約會的這位仁兄,猶不忘重金禮聘我當電燈泡,因為他誤認我長得不夠「出人頭地」,站他旁邊才能讓他「嶄露頭角」,卻忘了前些日子我們還為誰該在排隊時「忝居末座」而爭執;不過軍歌上有句歌詞不錯,要我們一切向「錢」(前)看,所以我也懶得深究。

  對方雖只是中人之姿,身材卻玉立婷婷。還好這位仁兄毫無懼色,言談間仍維持平日的水準。什麼他老子是某大公司董事長(很鎮定,沒忘記漏掉「的司機」三字),但他不愛依賴家裏,所以當兵前自己開了家公司(沒騙人,工友每天七點要準時去開公司大門)。說得對方眉開眼笑,這次約會還算成功。

  回營區後我就勸他,像我們這樣天賦異「不長」之人,如今早已無法「自拔」助長,又有武二郎之兄為鑑,還是別妄圖「高攀」才好。

  不料這位仁兄執迷不悟,反而說了些歪理,因為原文太過俚俗,本刊又尺度有限,只好由我來轉述。大意是說老婆一定要「仰之彌高」,洞房時才能「鑽之彌堅」;尤其他這種身具「特長」之人,更要找個有「深度」的來配合等等。

  面對這樣滿腦子迷信又一肚子自信的傢伙,無論我如何規勸,他仍然堅持他那套「犧牲享受,享受犧牲」的哲學;就是要別人犧牲自己的享受,由他來享受別人的犧牲。屢勸不聽之後,也只得由他去了。

  俗語說:「烈女怕纏夫」,果然在這位仁兄的死追活纏下,退伍後沒多久,鮮花還是插到牛糞上(不,該說是埋在牛糞裏才對)。這位仁兄婚後猶不時向我吹噓,要我學他那套「堅忍不拔」的本領,「鐵杵磨成繡花針」後,自然會早生「跪」子。

  這位仁兄所說的欠「高」之見,雖然只是無稽之談,但由這位仁兄的經歷看來,他的口頭禪「男人不矮,女人不愛。」可能也有三分道理。但願和我同族的弟兄們,都能以這位仁兄死皮賴臉的精神為師,誰說「跪」族就一定會單身呢?

  原載《聯合報》11.10,1994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管仁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